那是一个直通天穹的经阁。内里金碧辉煌,藻井镌刻着一幅一眼望不到边的“百鸟朝凤”。
红白两色的缎带从天际垂下,微微地摆动着。
盈千累万的书架紧密地排布着,一直延伸到经阁的顶端。蓝色、红色、白色、黑色的书卷贝连珠贯,星辰一般闪烁着。
远远看上去,就仿若是星河从天穹倾泻下来。
这里是裴姜熙的记忆之中。
辛少伯轻轻一跃,就有五十米。他也能自在地浮在半空之中。不过不管他向上腾跃多少次,与经阁的穹顶的距离似乎都未曾缩减。
或许这是某种障眼法。辛少伯暗自思忖。
他抬头看了看穹顶那只火凤的眼睛,又低下头继续看向自己手里的书卷。
书卷上记录着裴姜熙儿时的记忆。辛少伯并没有找到师门的记录,他多少有些失落,她终究只是和师妹相似罢了。
辛少伯双脚悬空,却像踩着实地。书页上最后两列写着:
“他从阳光之中走过来,向阴影之中的我伸出了手。
“那时我就知道,我是受命于天。”
辛少伯翻开下一页,却发现书卷上的所有墨迹都扭曲了,看不出究竟写的是什么。
一股凉意从后背袭来,辛少伯猛地转过头。
偌大的经阁之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紧接着,一阵狂风将他整个人从经阁中抽离。那些从天而降的缎带却仍然只是微微地摆动着。
经阁通天的大门沉沉地闭上,周遭的云层被震退了百米有余。
“臭小子真不老实。”调理内息的裴姜熙睁开了眼。
辛少伯跌坐在一朵白云之上。经阁就在不远的地方,穿云贯日。
即使是坐在云端,他也看不到经阁的顶在何处。
“臭丫头。”辛少伯感叹:“你还能封锁自己的记忆。”
“我会的可多了。”
“我遇到你,真的只是巧合吗?”
裴姜熙缄默不言。
云朵散去,辛少伯从空中坠下。呼呼的风声在他耳际响彻,宏伟的经阁离他越发遥远。
“已经发生的事,只能是命中注定。”
*
永清大帝治下,最有权势的三个家族——白、仇、陈三大世家。
三大家族的斗争已经趋于白热化,陈家这一代被寄予厚望的两个公子中,却出了一个不学无术的。
陈家的二公子不习武、不入仕,终日沉湎酒色。就是陈家的长辈也对这位二公子颇有微词,已经放弃他了。
不过这位二公子乐得逍遥,并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他总是乐呵呵的。据说唯一一次生气,是京师望星楼的花魁“芙蓉”被仇家的公子抢了去。
文曲城,文曲书院。
今日的诗会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抓紧,”为首的小厮唤做夏至,他皱眉吆喝着指挥诗会的布置:“别误了二少爷的事。”
陈长吉回到家后不久,飘渺山就对外宣布封山了。明面上来说,他是放走裴姜熙的罪人,但碍于陈家的面子,门派没法处置他。
回到文曲城的第一日起,他就不厌其烦地组织诗会,日日不息。每天都有读书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日日不同。
但都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托着下巴看向橘黄色的天空。
又是一个黄昏,一天又过去了。陈长吉的眼里满是落寞。
“少爷,有个小女娃送了一封书信,”夏至跑了过来,手掌放到膝盖比出小姑娘的身高,“她说一定要少爷亲自打开。”
陈长吉摆摆手:“一个小女娃,打发了就好了。”
夏至说:“她还托我给少爷带一句话。”
陈长吉心中毫无波澜,看着天空的橘色慢慢变得暗淡。
“三光日月。”夏至说。
陈长吉的眼中忽地有了光,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抓住夏至的肩膀:“小女娃人呢?”
“走了。”
“你糊涂啊!”陈长吉一把夺过夏至手中的信,急不可待地拆开来。
夏至犹豫了一会,问:“需要把她找回来吗?”
陈长吉脸上已经换上了另一种神色。“不用了。”他急促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信纸上绘着一朵木芙蓉,还有一盏灯笼。
陈长吉沿着城中的“颂河”一路前行,双脚倒腾得飞快。
没多久,果然在河岸边上找到了一艘挂着灯笼,别着花朵的小舟。他急不可耐地跳了上去,掀开船帘。
船帘刚落下,一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臭小子,你还真敢来。”
“我不来怕见不着你了。”
裴姜熙直勾勾地看着他地眼睛。
“李师兄和崔师兄……”
“你背叛我。”
“我没有。”陈长吉辩解道:“我都查清楚了,都是我大哥让他们做的。”
裴姜熙本来也没觉得陈长吉会背叛自己,她把长剑收了起来。
“大哥要和仇家和亲,他不知道我们是朋友。”陈长吉咽了口唾沫。
两人盘膝而坐。
裴姜熙斟了一杯茶,从桌面上推给陈长吉。“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陈长吉不知想到了什么,刷的一下脸红了,磕磕巴巴地说:“我可是陈家的儿子,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你怎么样,现在全天下都说你是魔头,都要追杀你。”他红着耳朵抢先一步追问道。
“马马虎虎吧。”裴姜熙张开双臂,向陈长吉展示衣裳上被剑划破的位置。
“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需要帮老板娘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裴姜熙徐徐说:“但是她不便有所牵扯。”
陈长吉将茶一饮而尽,下定了决心似的。“你说吧。”
“我需要很多的钱,还有很多的酒楼、客栈。”
两岸的灯火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河道之中。天空中几个黑影落到水面,荡漾起层层水波。岸边的小船也颠簸、晃荡起来。
岸边茶楼的屋顶上,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侠持剑而立。她朱唇轻启,声音震人心魄:“妖女,胆敢在文曲城招摇过市。今日你插翅难飞,还不乖乖就擒!”
*
女侠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激起了层层水波。小舟仅仅靠着一根麻绳固定在岸边,在波浪的带动下来来去去地飘荡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过了好以后,才终于有一只手从船舱中伸出,撩开了蓝色的布帘。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是陈长吉。他一脸惶然,手脚并用地从船上回到了河岸。
陈长吉拍了拍袖口和裤腿,又左右看了看:水面上站了八个剑士,岸边站了六位剑士,还有两位站在茶楼的屋顶之上。
统共一十六位剑士,将小船和陈长吉围在了正中心。
小船刚刚还飘摇无依,不知为何现在却稳定了不少。任凭水波震动也不怎么晃荡了。陈长吉回头瞥了一眼小舟,跺了跺脚,踩着石头阶梯便要往上走。
“不好!”眼尖的剑士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凡是陈长吉踩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脚印,他的鞋子已经湿透了!那人惊呼:“船在下沉!妖女已经水遁逃走了!”
几道剑风瞬发而至,小船顷刻间化作齑粉。
裴姜熙果然已经不在其中了。一个稍显魁梧的剑士拦下了陈长吉,他面色铁青,诘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替妖女争取时间?”
“伯玉,不得无礼!”白衣女侠急忙从屋顶落了下来,一把将剑士拉到了身后。
“陈公子,小女子逸剑山‘剑骨’韩艺祉,这位是我的孽徒。”她十分客气地说:“他初出茅庐,不谙世事,还请您见谅。”
另一人也从房顶落到了几人身旁,他一脸谄媚地与陈长吉打了招呼,又一巴掌拍到王伯玉的后脑勺,呵斥道:
“王伯玉,这位可是文曲城陈公子,就是我也要礼让三分。还不赶紧道歉。”
韩艺祉按着王伯玉的头,生生地让他鞠了一躬。
陈长吉本来对这些虚礼是无所谓的,但是几人把气氛都抬到这了,他还是要摆出一些姿态。他揶揄道:“李潜少爷,小生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不敢,不敢。”看着面上有怨气的陈长吉,李潜逢迎地说道。“陈公子对我们剑庄多有照拂,怎么能忘了。适才在楼上,实在太远了没能看清。”
陈长吉瘪了瘪嘴,头也不回,指着身后空无一物的水面,问:“这个怎么办?”
“我这就让人去办,赔一艘给陈少爷。”李潜笑嘻嘻地问道:“陈少爷今天怎么有雅兴自己一个人到这河中来饮酒?”
“我这艘船是漏水的,”陈长吉睖了一眼李潜,说:“买的时候注意喽,别又拿一艘漏底的来。”
“那是自然。”李潜堆笑着回答道。
送走了陈长吉,沧海剑庄的众位剑士又聚集到了李潜的身边:“三少爷,现在怎么办?”
李潜面色阴沉,他恨恨地问道:“裴姜熙在这的情况可否属实?”
“千真万确。”
“这个王八蛋,背着大公子和魔教打交道。”李潜看着陈长吉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削削他的气焰。”
“那我们还追吗?”
“追!”李潜激愤地说,“四人一组,往四个方向搜索,我谅她也跑不了多远。找到了人,烟火为号。”看了一眼韩艺祉,他命令道:“你们师徒两个跟我来,往东郊竹林去。”
“是!”众人毕恭毕敬地答应道。只有王伯玉心中郁结,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