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棠让人将酒店的窗帘提前换成了水青色,伴随着“1——2——1——”的鼓气声,巨大的粉色蝴蝶结被工人用钢丝绳高高吊起,然后固定。
林镜棠让小柔将门口摞成小山的玫瑰花堆一束束拿进来,粉蓝色的花瓣坠落在地面上,成了天然的柔丝地毯。
花艺师根据林镜棠的要求,将带来的绿植与云影烟雾机摆放在指定的位置,原先还空荡荡的酒店大厅瞬间仙气缭绕,成了绿野仙踪。
“棠棠姐,你真神了。”小柔脱了鞋,感慨道,“也就你能造出这样的人间仙境。”
时间紧迫,在两天之内征得客户同意后,林镜棠就加班加点开始着手布置现场,先是用油漆将仓库里的蝴蝶结涂成了粉色,又买了颜料调成粉蓝相间的厄多瓜尔颜色,一股脑地泼在了玫瑰的花瓣上。
小柔只知道林镜棠聪明又能干,没想到她连色彩审美都这么在线。
林镜棠叫住小柔,从手心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戒指。
是铁丝扭成的玫瑰戒指,被林镜棠涂了颜色。
小柔受宠若惊:“棠棠姐,你也太心灵手巧了吧!”
没有女孩不喜欢戒指项链这些小首饰,林镜棠也不例外。她家里现在还有材料各异的串珠,花花绿绿的串起来戴在手腕上。
林镜棠笑了笑:“你不嫌弃就行。”
客户发信息来还有几分钟就到,林镜棠退到门口,让小柔去车里把满意调查表拿来,等等要找客户签字。
林镜棠将大厅的布置拍了下来,发给茶里司。
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很奇妙,明明是素不相识,聊起天来却意外投机。
茶里司回得很快,他眼光刁钻,一眼就看到了粉蓝色的厄多瓜尔玫瑰,回答间似乎意有所指,说现在可不是有粉蓝色厄多瓜尔玫瑰的季节。
林镜棠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抑扬顿挫的女声——
“林镜棠?你是林镜棠吧!?”
皮质好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有树叶被捏碎的声音,女人快步走来——
从一中毕业后,林镜棠就单方面和所有同学掐了联系。
一开始,她就没有继续读大学的计划,所以当班主任苦口婆心劝她去高考的时候,她已经在掐着点算时间了。
在烤肉店当小时工是她为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晚上四点到十二点是她的上班的时间,她得赶在三点五十到达岗位,在十分钟内洗干净一大水盆的生菜。
林镜棠匆匆拒绝了班主任的好意,只约定了毕业那天会准时来拿毕业证书。
她性格内向,朋友很少,所有人都当她是天生孤僻,直到她去拿毕业证书的时候才有平时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学问她报了什么学校。
毕竟依她的成绩,南京本地的好大学随便她选择。
南京的梅雨季漫长阴沉,浇得人骨头都软绵。
林镜棠缩在角落的座位,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她早晨出门的时候特地喷了味道浓郁的廉价香水,想借此掩盖自己身上被浸泡透了的烤肉味。
林镜棠讪笑:“可能回广州吧……”
同学的妈妈来参加毕业典礼,与林镜棠搭话嗔怪自家的小孩,明明平时模考的成绩很好,却在高考的考场上失误,与211擦肩而过,只能先念普本,等两年后再送出国镀金。
江浙沪的小孩大多早早被家长预制好了人生,读书、出国,继承家业或是考公务员,然后没有波折地过一生。
林镜棠羡慕,也嫉妒。
林镜棠笑得勉强:“恭喜你啊。”
猪肝红的毕业证一角被林镜棠抠成了卷边,她怨毒地看着毕业证上自己的照片,心里的苦意凝聚成海,掀起波涛骇浪。
班主任姗姗来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祝贺所有高三毕业生终于脱离苦海,离开学校这所炼丹炉,紧接着开始最后一次点名。
林镜棠在那之前离开了教室。
洗成灰白的卫衣宽大又空荡,奔跑时被风带进来的雨烧得人摧心折骨,林镜棠看见针刺般的细雨淋皱了学校里的河面,在小桥边的坑洼处凝结成了世上最小的海。
她躲在蟠蟠蜿蜿的老树藤下躲雨,看那片海洋投影出自己粗粝的青春。
青春期的自尊心与生活的苦难激烈碰撞,后者占了上风却还不依不饶。
成绩好又能怎么样?
考上大学又怎么样?
难道让她带着弟弟妹妹站在镜头前接受好心人的捐助,让小凛和小语活在同学的议论之中。
人心复杂,青春期的孩子的敏感程度是成年人的百倍千倍。
她都做不到那样,更何况是小凛和小语。
作为长姐,她无法让他们去承受世俗的眼光。
就算是再没能力的家长,也会希望孩子在充沛的阳光和雨水下成长,而不是去被迫接受阴暗与潮湿。
时光荏苒,再次回头时,她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叫住她的是高三读到一半就选择去留学的女同学向情。
一中留学生大多分为三种,成绩拔尖的早在高一就准备好了留学资料,成绩还行,但不够国外顶尖学府的就留下来挤高考这座独木桥,等在国内一等大学混两年后再去出国,成绩一般的就看家长的意思,等家里做安排。
周叙白是第一种,向情则是第三种。
向情喜欢周叙白是一中人都知道的秘密,她对周叙白的喜欢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不落下他的每一场篮球赛,也不错过他的每一个小细节。
听说向情的父母是重组家庭,向情妈妈带着她嫁进了有钱人家,本来没想花钱送她出国留学,是她看到周叙白去了英国,在家求了几天才得到出国的机会。
林镜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想起当年向情让自己去偷拍周叙白家那条珍珠项链。
哪怕放到成年人的世界,由爱生恨都是最恐怖的事情,更何况那时的林镜棠刚被现实碾碎了自尊,还得分身去处理男朋友的烂桃花。
她不是女超人,也不爱比天大的小公主,现实生活中实在有些乏力。
“你是林镜棠吧?!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向情穿着珍珠白的短裙礼服,一把握过林镜棠的手:“天呐!镜棠,我们多久没见了?!从你毕业后我就没见过你了!亲爱的,你过得还好吗?”
林镜棠下意识地收手,她穿着玺悦的工作服,身上还染了油漆。
她不记得她与向情有那么熟。
林镜棠冷冷回应道:“是很久不见了。”
向情笑眯眯地打量着林镜棠:“你是玺悦的员工吗?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再见面。前不久我们高中的同学聚会,我听同学说你去广州读大学留在广州了,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一中的学生没考大学在一中是要被全校议论的事,更何况还是林镜棠这种平时品学兼优的学生。
她甚至能想到,她会成为这些人多少年的谈资。
林镜棠笑了笑,没有出声。
向情身后还跟了个穿姿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小姑娘拎着迷你的手提包,皱眉去看林镜棠。
“这是我妹妹,向阳。”向情和林镜棠介绍,“今天是她的生日——”
向阳双手交叉在胸前,侧着头打量林镜棠,嗤笑道:“姐,这就是你说的高中时和你抢叙白哥哥的那个女人啊?”
像是多米诺骨牌被轻轻推倒,跟在小姑娘身边的一圈小女生都跟着笑了起来。
向情轻轻地推了一把妹妹,娇声道:“向阳。”
林镜棠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就像周叙白与她重逢后脱口而出的轻视。
从本质上来说,她与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种人”。
林镜棠打心底厌烦这种心比天高的有钱人。
她本想让向家姐妹俩进大堂里看看玺悦的布置是否满意,毕竟只要他们签了字,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本来没打算找国内的公司的,你知道的,她们的学历普遍不高,审美也很俗气。”向阳神色轻蔑地走进厅里,“你知道吗?上次他们有多离谱?我的朋友为我举办party,她们竟然用了礼炮!OMG!你知道那个东西又多烂吗?重点是它在头发上很难洗!很脏!我那天差点要气死了!”
林镜棠解释:“我们的流程都会先与客户沟通,等客户确认后才敲定的。”
“沟通?”向阳瞥了一眼林镜棠,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为什么要与你们沟通?我把我的要求写给你们,还要你们沟通过程,那我为什么要花这份钱去买一个我已经猜到的惊喜?难道你希望我参加派对时候也像你每个月查看少得可怜的工资条时那样波澜不惊?”
……真特么有病。
林镜棠已经懒得伺候她了。
小柔拿来了满意调查表,偷偷塞到林镜棠的手里。
“棠棠姐。”小柔给她打气,“签字,签字就行。”
谁也不想伺候这位难缠的小公主。
“姐。”林镜语跟在小柔后面,拨开人群站到向阳面前,将林镜棠护在身后,“向阳,生日快乐。”
小柔在楼下看见了林镜语,与林镜棠有着相似的脸庞,看见了小柔身上的玺悦工作服主动问是不是向阳生日宴的工作人员。
小柔说:“我在楼下看见了小语,就把她领了上来,棠棠姐,她和你长得好像哦。”
向情笑着打圆场:“向阳,玺悦是小公司,镜棠又没出过国,不懂这些的。”
小柔撇嘴,哪怕她反应迟钝,也听得出好一股绿茶味。
小柔为林镜棠辩解:“我们玺悦不是小公司,而且棠棠姐是我们的王牌策划师,她将里面布置得很好看了。向小姐,你不如先看看再说这些。”
“王牌策划师?我要的是粉蓝色的厄多瓜尔玫瑰,不是颜料泼的假货。”向阳黑色的细跟高跟鞋踩在铺设的花瓣上,指着窗帘上的蝴蝶结,“还有这个廉价蝴蝶结,很符合你们公司的低级审美……”
林镜棠与向阳解释:“向小姐,玫瑰的问题我们的工作人员与您沟通过,是您那边说以整体色调为主我们才这么做的。”
林镜语往前一步道:“我姐是全南京最厉害的策划师,她拿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向阳,如果你不喜欢这种风格可以提前说,没必要等人做出来了再在这挑三拣四的。”
向阳不满被人打断:“林镜语,我说哪来一股食堂的馊味,原来是你来了。”
林镜棠拉过林镜语的手臂,提醒向阳:“向小姐,差不多得了。”
向阳冷笑道:“本来就是啊,大过年的都不回家,反而要留在食堂给人家当帮工,就为了赚那点钱,怎么?我说错了?”
林镜棠看向林镜语。
林镜语很少撒谎,过年时说导师要她留下完成课题林镜棠也没有怀疑,只是像无数个普通的家长一样,叮嘱对方要好好学习。
林镜语小声道:“姐,我可以解释。”
林镜棠示意林镜语先别说话,她看向向阳:“向小姐,道歉。”
向阳不可置信:“我道歉?”
林镜棠回她:“没错,你道歉。”
向阳加重了语气:“说了对不起又能怎么样?穷人就是喜欢把尊严看得比天还重要。林镜语,在食堂的时候,那些老男人骚扰你的时候你怎么没让他们道歉?是觉得我好欺负吗?”
“臭婊子。”林镜棠说,“我让你道歉。”
向阳不可置信:“你骂我臭婊子!?”
“镜棠,我妹妹她讲话比较直白,但今天毕竟是她的生日,没必要用这么难听的话吧。”向情巴不得热闹再大点,恨不得她最讨厌的妹妹和林镜棠能厮打起来,她趁机火上浇油握住林镜棠的胳膊,“更何况,难道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讨回来吗?”
林镜棠看了眼向情:“你更特么是个老臭婊子。”
她可以受委屈,但小语不行。
粉色的生日气球被空气带到林镜棠的脚边,林镜棠干脆一脚踩上去。
气球爆炸的“砰”声将所有人吓了一跳。
林镜棠破罐子破摔:“欺负小语的人我会找到,替她出头。她不敢做的事情,我来替她做,因为我是她姐姐,我可以受委屈,被欺负,但小语不行。”
林镜棠甩开向情的手,她和向阳郑重说道:“我不希望这件事因为同学开玩笑为借口被轻易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