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般若身上的不死药正在发作。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看东西好像隔了一层纱,这层纱还在渐渐变厚。
蔺青阳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时断时续。
他说他真心被辜负。
南般若知道,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会喂她吃下解药,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中过毒——他精心编造了一个“重新来过”的故事,她只要愿意闭上眼睛相信他,那便皆大欢喜。
倘若她偏要撕碎温情脉脉的假象,等待她的便是这一场灾祸。
真心?笑话!
他这样的人,也配谈真心。
南戟河与南般若仿佛心灵相通,当即厉声斥道:“蔺青阳!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配谈真心二字?!”
蔺青阳也不恼:“岳父也不想想,我若是没有这点手段,早该投胎去了,而不是走到今日之位置,与岳父讨价还价,势均力敌。”
“呵!”南戟河喘声粗重,握刀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既然我的真心无人在意,那么现在……”蔺青阳不紧不慢道,“我是不是应该大开杀戮,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垂在身侧的湿袖无风而动,空气里隐隐出现了剑锋颤鸣之音。
不见剑影,却似乎哪里都是剑。
他的身上分明没有剑!
南戟河脸色微变:“你本命剑已成?”
廊下众人如敌大敌。
本命剑成,那便是另一个境界了——他可以随心操纵神剑,神出鬼没,幻化万千,一人一剑可抵一支军队。
一瞬间,空气里仿佛绷满了密密麻麻的弦,触到便会夺人性命。
南般若浑身发冷,心脏不住战栗。
她想不明白,重生的蔺青阳怎么会强成这样?
蔺青阳的声音继续从远处飘来,像阴冷的绞索缠住她:“是不是该让般若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死在眼前,好好记住这一幕教训,然后被困在长生不死的躯壳之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他微偏着头,似是想象了一下那幕画面,把自己逗得低低笑出了声。
闻者无不浑身发冷。
凭他全盛之身,对上精疲力竭的南府众人,他完全可以做得到。
这里没有人怕死,此刻却感觉不寒而栗。
“蔺青阳……蔺青阳……”
一道柔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南般若踉跄上前,急切地叫他名字,“蔺青阳!”
他侧眸望向她。
眸光冰凉,唇角勾着一抹恶劣的、毫无笑意的笑。
四目相对。
她眼睛里的绝望和恐惧成功取悦到了他。
只见她那花瓣般鲜红的嘴唇用力开合,发出可怜的声音:“蔺青阳,不要……不要。”
她看起来就要碎掉了。
“怕了?”他笑问。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长睫扑扇,春水潋滟的瞳眸中滚落大滴的泪珠。
梨花带雨,惹人摧折。
“还说谎吗?”他又问。
她下意识点头,发现不对,连忙摇头,纤细雪白的颈子好似一截脆弱的新藕。
蔺青阳瞳孔轻颤,近乎病态地兴奋起来。
湿漉漉的长袖之下,手指不自觉痉挛。
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毕竟夫妻一场,也不是非要闹到这么难看。”蔺青阳望向南戟河,“或许,岳父可以重新考虑我最初的提议了?”
南戟河握紧手中的刀,摁住满腔杀意,冷冷逼视他。
蔺青阳唇角浮起微笑,竖一根手指,缓缓抵偏悬在眼前的刀锋:“我明明可以杀光你们,但我却站在这里,被您用刀指着,还愿意与您好好说话——这是我最后的诚意。”
死寂之间,心撞如鼓。
终于,南戟河一字一顿咬出声音:“说吧,你想要什么?”
蔺青阳叹气:“我说想要般若真心,想必也无人会信。”
不等旁人开始冷笑,他径自说道,“那就简单一些,我对宣赫下手时,岳父只作壁上观,怎样?”
“呵!”南戟河凉声讥讽,“只是这个?那倒不必你来要求——即便天佑帝邀我救驾,我怎知是不是你二人又一次联手给我下套?”
蔺青阳义愤填膺:“我也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宣赫这等无耻之徒。”
旁人:“……”
论厚颜无耻,谁还能比得过你?
“如此便说定了。”南戟河将长刀挽到身后,伸出一只手,“解药拿来!”
蔺青阳失笑:“没带——谁家女婿上门拜见岳父岳母,不带礼品却带药?”
南戟河皱眉:“你想带走般若?”
蔺青阳微垂长眸,言笑晏晏:“我给般若做了一桌好菜,她等不及要回去。”
他语声带笑,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却毫不掩饰。
等到不死药彻底发作,南般若就会和那具尸体一样,变成五感尽失的傀儡。到那时,再也无药可救。
“我,跟他走。”
南戟河回眸,看见南般若已蹒跚来到近处。
“阿父,”她用力扯出笑容,“昨日,我便说了,他对我很好,不曾伤害我。咱们以后,不管宣家那些,破事了。”
蔺青阳微微挑眉。
南戟河目光深邃,刻进女儿眼底。他知道女儿,柔弱却倔,从不服输。
“……好。”
*
蔺青阳站在原地,抬一只手,等待南般若靠近。
南般若轻轻推开母亲搀扶自己的手,独自踉跄走向他。
她能感觉到后背上落满了担忧的目光。
“我没事的,我没事。”
她咬着牙,挪动好像坐麻了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尽力让自己走稳——若是摔了,蔺青阳显然不会扶她,只会害家人心疼。
她不能摔。
终于,她来到他的面前,把摇晃的右手递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握,微垂双目,看着她的手指软软勾他、挂他,好像藤蔓拼命攀住能给她活路的树。
他终于轻笑一声,拥她入怀。
冷冰冰的湿衣沉重覆过来,箍住南般若,令她微感窒息。
“再会。”
蔺青阳长身倒掠,一晃消失在雨幕中,只在原地留下一大片刺眼的水渍。
“轰隆隆!”
“哗啦啦啦——”
南般若没有淋到雨。
遁入雨幕,蔺青阳单手挣开了一把伞。
他漫步雨中,每一次闪电照亮街道,身影已到了数十丈开外。
暴雨被挡在伞外,南般若感受到的所有湿意和寒意,尽数来自蔺青阳。
她的脸颊被迫贴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襟,过度潮湿的空气令她呼吸不畅,她用力蹭了蹭,将他交叠的衣领蹭开些许。
忽地,眸光凝固,心跳停滞。
她看见,他的湿衣之下,竟是护体神器东皇法衣。
他……
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雨水,鬼魅般现身,画面阴森诡异,让人下意识觉得他身上并无防御。
原来他竟穿着东皇法衣。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讳莫如深。
南般若心中一跳。
他也许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所以先是用傀儡消耗了南府实力,然后故弄玄虚,兵不血刃达到目的。
他是个阴险狠绝的人,若是可以轻松除掉敌手,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放过?
他极其谨慎,极其惜命。
想来……今夜若是当真鱼死网破,恐怕他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念头至此,南般若心跳加速。
她按捺住呼吸,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她的身躯更加柔软乖顺,依偎进他冰冷坚硬的怀抱,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暴雨敲击着伞面,她微弱的声音模糊不清。
蔺青阳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般若胆子有这么小?”他似笑非笑打量她。
他了解她。
她不怕死,她的软肋只有家人。
南般若艰难抬起视线:“我若变成傀儡,岂不是,和这世的你,成了一对?”
蔺青阳哑然失笑。
圈住她的手臂绕到她身前,握住她下颌,迫她抬头。
带着薄茧的瘦硬手指压住她柔嫩的下唇,不容抗拒抵进她的口中,指腹擦过她牙关,带起冰凉的战栗。
他轻易寻到她僵木的舌。
恶劣地、肆意地戏弄。
南般若几乎软倒,下颌却被他桎梏,只能无力仰起头,眸中颤动着可怜的波光。
他终于垂下头来。
偏过脸,吻上她的唇。
冷冰冰,湿漉漉,他的薄唇仿佛也被雨水浸透,闷、潮,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也闻不到他的气味,仿佛在被死人亲吻。
蔺青阳很会接吻。
但此刻他显然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只漫不经心用舌尖一下一下敲她,示意她吞咽。
是在喂她吃解药吗?
南般若感官麻痹得厉害,不知道口中究竟有无药丸,只能听命于他,老老实实用力往下吞。
因为唇舌被他封住,她吞咽得十分艰难。
许久。
他戏谑退开,低低地笑,“吃我干什么,我也不是你的药。”
*
南般若被带到了东君府。
府邸刚修过,漆很新,连她都能隐约闻见。
府内一片寂静。
穿过一重重雕梁画栋,蔺青阳把她抱进一间点满灯烛的暖室。
正处摆放一张八角红木桌,桌上摆满菜肴。
琳琅满目,都是藕。
她被他按坐在桌前,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覆在她身后。
湿沉的身躯和影子连成一片。
他笑笑地说:“说好的,有藕吃,你就会回来。”
“看我给你做了那么多。”
“吃啊。”
“怎么不动?”
“要我喂你?”
他果真挽袖持筷,挟起藕来喂她吃。
南般若唇舌更加僵木,菜肴入口,分不清是藕还是蜡。
他勾下头来看她。
见她不动,他抬起手,捏住她脸颊与下颌,手动帮她咀嚼。
“咔、咔、咔。”
满室温暖的烛光将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映上窗纸。
从外面遥望,只见新郎官温柔体贴,一口一口,在喂新娘子吃菜。
小夫妻缠绵悱恻,望之令人眼热。
饭毕,他俯身将她扶起。
透过满室融融微光,他的语声无限温存。
“该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