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启后,是一段宽敞笔直的石阶道。石纹宛如古兽骨脉,自脚下延展至视线尽头,一列列羽甲守卫列于两侧,无声凝望。
五位不同种族的同行者踏入其中,脚步声被沉厚石面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力。
沉钰,是剑,也是秤;他出手稳狠,话语藏刃,正好试出那孩子的锋芒还是仅为懦弱。
郑曦是变数。她是和我一样的外来者,不在兽族系统中,但从王廷角度来看,她与那少年的互动方式,也将成为一种「间接观察」。
霜芽……他虽最不受教,却也最直觉。这种纯兽的眼睛里藏不住东西,哪怕是敌意,哪怕是天性上的认同。
而阿岳——那个从火坠谷走出的少年,现在身上带着兽焰印记、王族气息,却依旧沉默。他也许自己都未察觉,今日所行每一步,所说每一句,都可能成为王与朝中判断的「证据」。
梁忍走在队伍最前,披风微摆,脚步沉稳如常。但他心里清楚,这趟「禀报」之行,从一开始就不只是报情那么简单。
这场局,是王亲自设的。他们进的是帐,走的却是刀锋。
界石异变固然重要,的确该上报——可兽王真正要的,从来不是纸上谈兵的过程描述。那封信,语气虽冷,却字字直指核心。 ——「气脉异常、瞳色泛金、骨中藏焰」;——「那孩子,或许从未真正离我。」
王已不再避讳。这趟召见,说是听报,实则验证血脉。然而,王并未公开此事。他既非不信,亦不许扰局,恐若那孩子知情,反添干扰;更不宜让朝中过早风声走漏。
这便是他梁忍的任务。他既是旧友,亦是掮客。这场「报告」能否顺利,能否不着痕迹地完成评估,在于这几人能否沉得住气。
若这少年真是当年遗子,那么此行,他便必须在众目之下显露真貌。王真正要验证的,不只是单纯血脉,更是他所展现的气度、脉动、语态与反应——这一切,将由殿上那股无声的判断力自行衡量,是否有着他的影子。
从此刻起,他已然退至幕后。之后会怎么审、怎么选,非他所能预测,也不该再干预。
他未多言,非为隐瞒,而是此类事说得太清,反而最易乱了分寸。
因此,当他们得带着「只为报告」的心情进宫,才能让那人从每个人眼中,看见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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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众位已走至内殿前的迎宾台阶,一名身披银青文袍的年轻兽人早已等候于阶前。他年约三十,双眼狭长,独耳侧垂,尾端系着王庭徽印,明显为「中枢侍长」之列,属于直属王廷信使阶。
侍者未报名号,只略一颔首,声音冷淡而礼节分明:
「王上命我先迎接诸位入帐。今日政务繁重,尚未开放面圣。」
梁忍亦不露情绪,只还一礼:
「承知。我等已备妥奏章、图示与实证三卷,愿依序呈上,详陈原委。」
侍长微侧身,扬手示意前路,语声稳定:
「内院会议席已设茶帐,王上或将稍后召见。今日观礼两席已入座,或会同席问讯。诸位所言,还请自行斟酌分寸。」
他语气淡得几近礼貌,却藏刀于袖。
语毕,众人行至帐前,各自落座,而苏鸢却早已在场。
今日,她换上正式衣袍,风系兽羽缀于肩袖之间,未再伪装。此刻坐于侧席,手中捧茶,微笑道:「哎呀~你们来得倒快。」
她未起身,语气也不尖锐,却与昨夜那位语言游走、调侃藏针的少女判若两人。
沉钰与她对视片刻,未作声,霜芽则一屁股坐在郑曦身旁,耳朵时不时动一下,仿佛尚未辨出眼前这位是谁
梁忍扫了一眼帐内布阵,心中已有数——苏鸢不过是前奏。真正的试探者,还未出场。
他语声不变,对郑曦他们说道:「既是客座观礼,那便静观即可,免坏规矩。」
苏鸢语气淡然,带着一丝笑意,语带试探:
「既是观礼,也许我偶尔插一句,王上不会怪罪吧?」
梁忍神情未动,只平声回道:
「苏家嫡女,自不会失礼。我只提醒一句——殿上无小话,一言动众。」
苏鸢轻轻一挑眉,没再多言,仅以目光一撇,转身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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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帐内逐渐归于平静时,众人未曾注意到,那层织金重帘之后,已有一道静影悄然伫立许久。光未映及其身形,气息轻微如雾,仿佛天地本就有此一笔,静置于那里。
那并非正式设席之所。无案、无幄、无引导之侍——甚至帐内众臣,也不曾将目光投往那片阴影。
但帐后一隅,却自有其存在的重量。
那位未曾发声,自众人踏入帐前的第一步起,便默然观之。
既不插手,也不打断,仅以沉默与距离,将这场所谓「问讯」观察至毫厘。
不言即是审,无语便是秤。
他所在之处没有名号、也无位次,却似整个帐中结构皆为其所设。
仿佛帐外帐内,早已在他掌心对折。
他不必说话,因为每一道应答、每一次目光交错、每一个失语或多言,都会自然流向他所在的那片静域,如潺潺之水终将入海。
大家或许以为主位才是中心,被殿上高悬的王旗与王座所迷惑,但真正的审局者,从来不在灯火之下。他选择观,便足以令众兽显出真态。
这不是缺席,而是身在其中、却不落于任何人之眼。
无需宣示威权,也无须高坐殿上。
只消这一层帘幕,便足以隔出尊卑与远近。
有时静立不语,便足以让殿内诸人,各显其形。
——此刻,他尚未现身。
——但这一场问讯,自始至终都未离他掌中。
有些眼睛,不需照见于灯下,也能映尽人心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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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帐外铃声一响,侍从来报:「王廷左臣入帐。」
梁忍眼神微敛,缓声低语:
「都打起精神吧。这第一场问讯,不是问你们做了什么,而是看你们——谁像是能为王廷所用。」
帐帘自外被揭开,朝光洒入,一道身影踏入帐内。
那人身形修长,兽袍金墨双织,腰间垂挂五重信铭,目光如刀,眉间微有一道斜纹——那是王廷中,仅有左臣阶可佩的印记。
「王廷左臣·嶂聿,奉命问讯。」
他语声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梁忍起身行礼:「嶂左臣,别来无恙。」
嶂聿只微微点头,眼神深处却极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诧异,仿佛从记忆中辨认出什么。他随即收敛情绪,不着痕迹地扫过梁忍身后那几位,当目光落在郑曦身上时,他明显地顿了半息,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困惑。这才转向阿岳,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浅的探究,仿佛将他的容貌与某个遥远的记忆进行对比。 他微不可察地一顿,却什么也没说。
他坐于主位,翻开面前一册,语气不带起伏:
「据近日书报,东界界石异动,导致数村愿脉震乱,梁大人奉命入京述情,今朝已知——但详细脉图与因应方案,王上欲先闻诸位口中之实情,再下批示。」
他将书册阖上,双手交叠于案前:
「依序问起,各自回答。虚则勿说,夸则必断。」
嶂聿笔尖微顿,视线尚未落下,帐内气息已不自觉紧绷起来。
有兽敛息,有兽爪趾微动,似在等那下一个被唤出的名字。
接着,他将视线首先落在帐内,环视一圈,才缓缓指向一侧。
「随行文史官,你等负责记录沿途村落异变情状,可曾有何特别记录?」
一名身着灰袍、略显清瘦的文史官立刻起身,语气恭敬:「回嶂左臣,确实有零星村落愿脉不稳之象,但多经抚慰已平复,尚未见大规模恶化记录。」
嶂聿轻轻点头,在册上做了记录,目光很快转向另一位负责物资的侍从。
「负责此行物资供给的队长,你等可曾察觉运输路径上的地脉气流有何异常?」
那名身材结实的侍从队长应声而起:「回禀左臣,路径大致畅通,仅在火坠谷边缘略感气流浮动,但并未延误物资运送。」
嶂聿再次轻颔,笔尖轻划,随后又望向第三位,语气不变:「负责信件传递的,你们可曾感到信息流转有阻滞或异常?」
一名戴着耳环的信使应声:「回左臣,信件传递皆如常,未有延误或阻滞。」
嶂聿这才抬眼,扫过帐内众人,看似随意地,却在下一刻,精准地指向了——霜芽。
「据信你亲历异动之现场,愿脉感知敏锐,你说说,你那日听见了什么?」
霜芽吓了一跳,脑袋瞬间炸成一团浆糊,郑曦欲替他出声,却被梁忍轻轻按住手背。
霜芽咽了口气,耳朵垂了下来,小小声说:「……我听到石头在唱歌。」
帐内一静。
嶂聿眉毛未动,只道:「唱哪种?」
霜芽鼓起勇气:「不是歌词那种,是……很深,很深,好像地底有个很老很老的兽在打呼那种声音。」
嶂聿看着他数息,语调一如初始:「记得这种声音的节奏吗?可以模仿一两句。」
霜芽张开嘴,「嗡嗡——轰——吼嗡……」模仿了一段,听起来乱七八糟。
帐内众人心情不一,阿岳皱眉,郑曦微紧了衣袖,只有苏鸢若有所思,指尖不着痕迹地在膝上比画着一个纹式,像是默默对照什么。
嶂聿没笑,却也没再追问,只淡声说了句:「记录。」
接着,他眼神转向阿岳。
这一次,他并未点名,只将手指落在案上,轻轻一敲。
「此行异动发作时,有一处火脉突爆,三名村人重伤,你应是第一个靠近的族人。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气氛骤然凝住。
阿岳没动,只淡淡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嶂聿:「那你靠近做什么?」
「听到声音。」他语气淡然,「像火里有声音在叫。」
「你听得懂火的语言?」
「不是语言,是……脉象。」
这句话一出,嶂聿眼神终于变了点。
梁忍轻轻握拳,苏鸢眉心微蹙,郑曦视线一动。
只有沉钰,悄悄瞥了梁忍一眼,眼底一闪——这是梁忍教的说法,还是……他自己想的?
嶂聿声音低了半度:
「你读过脉象经书?」
「没读过。」阿岳的语气仍无波澜,「但我摸过地,听过风,知道哪里要崩了。」
他这句话,说得简单,却让帐内几人心头微震。
这不像教出来的语气。
这像一个真的,与大地朝夕相处过的生灵。
嶂聿没有再说话,只轻轻翻过案前书册的一页,将什么笔录下来。
苏鸢此时微微垂下眼,看似无意,心中却已记下——
「他不是回答得巧,他是真的知道。」
她指节微紧,茶面轻轻漾动——眼底第一次浮出一种近似危机的预感。
那是一种比确认更深的感受——足以让人开始思索对错之前,要不要先选边。
这时,嶂聿将目光投向了帐内最后一位——郑曦。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