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啊”地一声尖叫,忙去抬手捂脸,手里盛放衣物的盘托便被打翻在了地上。
江月明闻声将眼睛睁开了条缝,瞧见春桃那张涨红了的脸儿,面上便再忍不住笑意。
“小燕将军瞧瞧,本相方才说的如何啊,我歇在榻上,你于镜前束发,不愁不会将我家春桃吓一跳。”
那人已然将头发扎好,晃了晃束在脑后的高马尾,好不神气,道:
“这偌大的京洛,难道只江宰辅一人会演戏么?”
春桃还未反应过来,只一听声音竟真是货真价实的男子,自己并未做梦,立刻捂紧了脸:
“主子,你这做事也太,太放浪不羁了罢……怎得随意与男子亲热…”
她可以理解自家主子有时寂寞孤怀难以消遣,想找个面首陪着,但却从未听江月明提起过此事,她这猛地推门而入撞见,心里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春桃犹自震惊,屋里的两个人却瞧着她的反应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三郎啊,这次解释不清楚奴家可是要赖上你了,你可要对奴家负责的呀。”江月明将语气拖了个调。
燕戎生被她的矫揉造作抖起一阵鸡皮疙瘩。她白了笑得前仰后合的江月明一眼,走到榻边将滑下来的被子胡乱一团塞进她怀里。
“这不是你自己想的主意么?”
江月明抱着那团被子,道:
“凑巧罢了。我性子惫懒,躺在这榻上便不想再多动弹半分。你惯来习武比我勤快,先更衣束发再正常不过,但咱们两个这动作凑到一起便——”
“好了,别装了。”燕戎生拉了她的胳膊,将她从榻上扯了起来。
春桃这次一听竟是女子的声音,便将捂脸的指头掰开一条缝隙,从指缝里去瞧这两个人。
这时江月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春桃,你且再仔细瞧瞧这三郎是谁。”
春桃半信半疑地走了过来,捂着脸小心去瞧这面前之人。一见这人刃裁双鬓,银芒掠瞳,比她高上不少,越瞧越觉得眼熟。
燕戎生如今从北疆回来比之前瘦了不少。但她本就长得英气逼人,个子也比寻常女子高,这五官更为线条利落分明,穿着这身翻领袍往这里一站身形修长,倒真像是谁家的好儿郎。
春桃随即便认了出来,惊道:“小——”
燕戎生手疾眼快地捂住了春桃的嘴,将她的惊讶感叹打断。
“嘘——小声些,可莫教外头那人听见,他武功高内力深厚,耳朵可尖得紧。”
“小燕将军现在扮的是我的三郎,你出去可莫要露馅了。”江月明懒猫似的半眯着眼睛,揽着床上的软枕打了个哈欠。
“啊?为何——”
春桃刚问出口,便立刻回想起昨日江月明突然对裴安变了称呼,又想想今早脸色极差的裴安,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她自小便是江月明的贴身侍女,江月明想什么做什么她都可猜得七八分,她怎会看不出自家主子对裴安的心思,至于裴安——
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心悦江月明……
如今二人间闹了矛盾,江月明又耍小性子,那这不是活脱脱话本里写的情人间惯玩儿的把戏。
春桃立刻点头,眼睛里冒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急着将这火上再浇上一勺油。
“主子放心,三郎放心,春桃跟着主子这么些年绝对不会是白跟的!”
*
裴安在这屋外等了又等,直等到这太阳高挂,檐上的积雪消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时,这紧闭的房门才又打开。
只见春桃从两扇描花雕兽的檀木门中闪出身来,轻手轻脚地像生怕人瞧见什么似的,退着身忙将两扇门给关了个严丝合缝。
等在门旁的裴安两步便上了前去,赶忙将春桃给拦了下来问个明白。
“哎呀裴公子,这,这闺闱中事——还是莫要再多问了。”春桃含糊着说完便去抬袖捂面。
“什么是你说的……闺闱中事……”裴安话里有几分紧张。
“就是……就是,哎呀还是莫多问了。”
春桃连道不可,用帕子半掩着面,从他身侧和羞而走。
这下可让裴安气上心头,心道江月明这不是胡闹么,那般清雅如莲的人物怎会如此行径荒唐,他再顾不得许多,抬手便去拍门。
“江安隐!”
谁知这手才抬了一半,紧关着的门便已然从里头打开了,他这手也随着滞到了半空。
冬日绚烂的阳光泼洒在来开门的人身上。
只见细碎金芒中,这人肤如凝脂,面容白皙非常,那双眼睛映着冬日晴光,仿若两颗清澈透亮的琥珀琉璃珠,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做甚啊,裴行之?”
裴安本是怒气冲冲,教她这一问,怒气却没来由地哑火了一半,“我,我……无事……”
他想侧首将眼神错开,可这怎么也瞧得移不开眼睛,心里打鼓似的咚咚作响。
江月明今日的打扮比昨夜还要好看惹眼,十样锦白罗裳,衣上裙间缂丝叠翠,丝缕间如浮光耀壁,娉婷风流似初绽棠。
瞧着江月明,他这拍门算账的怒气愣是被堵在了嗓子眼,一句也未能撒出来。
可他这眼神——
却无意落在了江月明肩头,这才发现她的肩头正搭着一只润洁如玉的手。
似是发现他的目光打量,这手稍用力一揽江月明的肩膀,将她往一侧紧了紧。
裴安顺着望将过去,便瞧到江月明身侧还站着个面容英气的男子。
此时他一手将江月明揽在怀中,另一只手正悠哉悠哉地扶着门框,察觉到他目光中投来的不善,甚是倨傲地冲他挑眉,像无声宣告主权似的。
这位应是昨夜翻窗而入,却被江月明亲切称呼的“三郎”。
平日里裴安对江月明是小心又小心地捧在手上,生怕哪里太过逾矩惹得她不快,根本舍不得轻易去碰她一下。
如今倒好,这三郎竟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搂着她的肩膀。
裴安心中立时便恼了,斥道:“松手。”
他抬手便去阻三郎的动作,这人却剑眉一扬,挑衅道:
“不松——我的人,缘何要听你的?”
只见三郎右手一转,江月明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巧劲儿步子一旋,又被她稳稳地揽在了左边。
裴安这一抓扑了个空,再侧首回眼时却见三郎正抬起江月明的下巴,纤长的手指像描画儿似的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慢慢划过。
这下可让裴安彻底恼羞成怒,他怒道:
“你莫要动她!”
三郎搂着江月明不慌不忙,向后稍一退步躲开了裴安向二人而来的动作。
再转身时,三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色长笛,左手揽着江月明,右手执了玉笛去挡裴安的手。
江月明被她揽着,站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当看客,瞧见裴安那副神色焦急的模样,她脸上的笑连遮也遮不住。
三郎的动作刚劲勇猛,裴安则大开大合,矫若游龙。
两人一争一斗间,互不相让,谁也不落下风,这时那支在三郎手中翻飞快转的玉笛忽地一顿,抵住了裴安的手,只听三郎笑道:
“且慢——你这般着急,不如问问月娘子是愿意跟谁走啊?”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瞧热闹的江月明身上。
她瞧这高手过招正瞧得津津有味,两人忽地一顿,骤然发问教她一怔神。
“月娘子意下如何?”三郎挑眉相问。
“这——且容本相细思。”
她慢悠悠地将这二人各打量一眼,若有所思似的将燕戎生的手从肩头放了下去。
这动作不禁让裴安眼前一亮,那张吹了一夜风霜,稍显倦怠的脸上又重新焕发出神采来。
江月明仔细盯瞧裴安片晌,竟真向他那边走去。
但在离他仅一步之遥时,江月明却脚步一旋,衣上的幽微药香在他鼻尖清风似的一掠而过,而后她两手一伸,牢牢地环在了三郎腰间。
对着裴安那张快速黑下去的脸,江月明故意将话说的又娇又俏:“唔,那自然是三郎啦,三郎对我可好了,今晚我还要请三郎去清风楼吃酒呢。”说罢这两人恩爱眷侣似的相视而笑。
“安隐你……”
裴安气得说不出话,长眉拧作一团,亏他前日还说她面皮薄,怎么从没发现这人竟这般不知羞。
他终是急道:“江安隐,你若是连着两日宿醉不眠,这身子怎么撑得住,若再冲风着凉发了寒疾你,你……”
“诶诶!你可莫要咒本相啊。有三郎在,三郎会护着我,这也不劳你忧心了。就许你裴行之去逛花楼,不许本相与三郎吃酒么,是不是啊,三郎?”
三郎自是宠溺地一点头,与她轻笑。
“此事是我之过,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当真未去逛花楼……你莫要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江月明却赶忙抬手制止,道:“裴行之,我因何事事都要听你的。况且这些年我给过那么多次机会,你却闭口不答。莫说旁的,我就是拿着锤子砸石头也总要听见个响罢,但你呢?简直就是软硬不吃!”
江月明又是一抬手,打断他的话头,“你可千万别想着现在同江某解释,江某的耐心向来不怎么好。眼下不论是你昨夜有未去花楼,还是那两件事,江某暂时都没什么兴趣知道,你也莫再多费口舌,且回去歇着罢。”
她挽了三郎的胳膊,与他挥挥手打发他走。
“安隐——”
裴安说着便伸了手,想去拉她的衣角,可江月明却稍闪身避了过去,“莫碰我,登徒子。”
“你……”
眼见江月明不做理会,裴安只得作罢,心道他怎得又成了登徒子。
江月明却是挽着三郎的手便走,可走出没多远,便又听得裴安喊她道:“安隐。”
“怎么?”
江月明回首瞧他。
裴安不答话,只是闷闷地走了过来。
他低着眼眉,将抱在怀中的狐裘大氅递给了江月明。
“夜晚风凉,还是穿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