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伴着呼啸北风悄然而至,牛羊冻死成百上千,头戴山羊面具的萨满大祭司,缓步登上高台跳起祭祀之舞,代表信众沟通天地神灵。
王庭边缘瞭望塔上,林建军懒散地撑着简陋栏杆,嵇浪手扶刀把跨立他右手边,余芙蓉抱臂斜倚栏杆夹角,眺望数百步外的祭祀高台。
“传说大祭司可以召唤天雷,”余芙蓉吹了声口哨,“咱小婶婶有没有这本事?”说着冲嵇浪打了个响舌,“还有你的宝贝幺幺。”
嵇浪轻啧道:“这都多久了,还记着这事,心眼比针孔还小。”
余芙蓉伸直长腿踢他,两人中间隔着林建军,嵇浪连忙躲林建军身侧。
余芙蓉出腿时特意带了力道,哪里来得及收力,林建军又向来不对两人设防,这一脚踢得林建军小腿弯了下,险些就单膝跪地。
林建军重新站直,无语地斜睨企图用几声干笑蒙混过关的余芙蓉。
他满脸无辜道:“说你心眼小的人是青苍,你好端端踢我作甚?”说完又扭头看了眼嵇浪,“以后自己招来的打自己受,明知道她心眼小还惹她,小心她去同赵娘子告……”
原本心头还有点愧疚,这下是彻底烟消云散,余芙蓉狞笑着抬起腿,林建军一把扯过嵇浪挡在身前。
嵇浪连忙横臂交叉格挡,余芙蓉这一脚用了七八成力,连带嵇浪身后的林建军,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腰倚栏杆。
“得亏栏杆扎得紧实。”林建军扶起压在身前的嵇浪,没好气地指了指余芙蓉,“玩笑莫失了分寸,再有下次别怪我代老余教训你。”
余芙蓉撇嘴道:“知道了,”好似受了天大委屈,小声嘟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挨打的两人同时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少装可怜,怪渗人的。”
余芙蓉仰头大笑,复又眺望摘下诡异面具的苏乐,轻声叹息道:“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没资格刨根问底,可是小婶婶和安安的秘密,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林建军语重心长道:“静文和赵娘子行事未曾避你,你便该知晓她们的心意,真想弄个明白直接问她们就是,顾虑太多反而易生嫌隙。”
她们好似有了不得的秘密,归根结底不过是被迫离家的游子,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生涩小心地融入陌生世道。
天涯路远,红尘飘零,可怜人尔。
“过去是我着相了。”余芙蓉哈出一口冷气,头顶忽地传来一段空灵而又复杂难明的话语,恰似神明低语。
她好奇地抬头张望,无边无垠的天空堆积灰白云层,除此外再没其他。
嵇浪侧耳倾听,蹙眉道:“好像提到大雪和牛羊,后面的不大听得懂,只知是北狄话。”
林建军凝神细听片刻,七七八八猜出个大概,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
每年冬天草原都有冻死的牛羊,这原是一桩寻常事。
苏乐竟称此事因章灵而起,是阿丽雅王杀臣属失德,引得长生天不满降下神罚,需至圣山狼居胥苦修半年赎罪。
尽管这个结果是他想看到的,还是冷不丁地令他一惊。
他知道绰号里能带个“疯”字的女郎肯定不一般,却也没想到苏乐能疯到这程度,果然应了“疯妹”之名。
章灵沉着脸离开祭祀台,怒气冲冲回到王庭,命令护卫动手砸了神帐。
护卫既不敢冒犯长生天使者,又不敢违背王令,单膝跪地战战兢兢求饶。
“你们怕,我不怕!”章灵登时笑容狰狞,抄起骨朵踢开阻拦的侍女,径直闯入神帐一通乱砸。
余芙蓉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发自内心感慨道:“大道至简,权力的争斗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嵇浪小声否定道:“不,是她们各自的特殊身份,把朋友间的争吵抬到争权夺利的高度。”
苏乐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章灵正好抓起两身衣裳丢进火中,眨眼功夫便化作灰烬。
“不要!”苏乐目眦欲裂,快步上前揪住章灵的衣襟,那是她们为数不多的纪念,“你好会杀人诛心。”
一根一根掰开发白手指,章灵冷漠地盯着濒临癫狂的苏乐,唇角缓缓上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章灵口吻嘲弄道:“杀人诛心,你更胜一筹。很早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极易冲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平时和你相处尽力包容忍让。”
围观人群被斛律敖敦喝退,他抬脚走进满地狼藉的神帐,悲伤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章灵抬起眼皮扫他,很快收回视线注视苏乐。
她一字一句锋利如刀:“你既是基因改造的幸运儿,也是基因改造的残次品,”她轻抚筋脉凸起的眉眼,仿佛触碰易碎的瓷娃娃,“不会控制情绪的残次品,也就裴静文受得了你。”
苏乐扬手便要打她,章灵眼疾手快攥着她手腕,推得她踉跄往后倒,斛律敖敦赶忙上前接住苏乐,使了力道把她箍在怀中。
“好了!别再说了。”粗而急的呼吸声搅得他心乱,和章灵说话时语气重了些,“阿丽雅你今天就回封地,带上我的三百鹰卫一起,谁敢逼你去狼居胥山苦修,直接动手砍了他们。”
接过斛律敖敦扔来的令牌,章灵大步流星离开神帐。
伸腿勾过圈椅把苏乐放上去,斛律敖敦俯身撑握扶手,垂眸打量逐渐恢复平静的女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气阿丽雅,你们吵架快一个月,哪次劝和我没站你这边,要她做小伏低给你道歉?”
“阿丽雅是女人,坐稳王位本就比男人要难。那些臣属试图挑衅她,阿丽雅要是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认为她软弱好欺负,一步步试探阿丽雅底线,最后踩到她头上抢走权力。”
“你是大祭司,是长生天使者,你的话就是神谕。今天的事传进她臣属耳朵,不甘心被女人压一头的,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的封地恐怕要乱上几个月,等她平定祸乱再回王庭,你私下里好好和阿丽雅道个歉,然后接着吵都行。”
苏乐别开脸,发出一声冷哼。
知道她脾气倔,斛律敖敦的劝解点到为止,打来热水为她擦拭脸颊,坐她脚边默默地陪着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平素灯火不灭的神帐,难得有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天。
黑暗里,苏乐轻声道:“敖敦,再调两百鹰卫给阿丽雅,另外派两个祭司帮她正名。”
“鹰卫我可以调,”斛律敖敦仰头望着模糊轮廓,“神帐不能出面。”
苏乐问道:“为什么?”
斛律敖敦说道:“你知道原因,朝令夕改,有损长生天的威严,”他站起来横抱她朝外走,“明天我让人整修神帐,今晚去我那儿做点快乐的事。”
名义上还是魏朝臣属,布日古德仍采用魏朝纪年,章灵的离去带走热闹喜庆,王庭愁云惨淡地送走永定元年,迎来永定二年。
留不住林建军为布日古德效力,斛律敖敦其实动过杀心,碍着苏乐最后选择放弃。
放林建军离去未必就是坏事。
他和魏朝隔着兄嫂的血海深仇,只要他还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再向魏朝跪地称臣。
河东节度使裴劭和他的侄儿,与他也有不小的仇怨。
他甚至几度想借兵马给他,助他报仇雪恨的同时,快点把魏朝的局势搅得再乱些。
秦扬造反祸乱关东,魏朝急调朔方和邠宁边军平叛。
要是河东跟着乱起来,呼延敬那杂种失去靠山,凭他目前力量定可吞下振武军,再与西边的天德军节度使拓跋承佑合兵南下。
即便打不到长安城下,也够魏廷伤筋动骨好几年。
届时魏廷怕是不能像往日那样扶持李继勋,而李继勋又要防着成德,那两个投靠李继勋的部落,迟早会落到他手里。
圣翟十三部得十部,统一圣翟指日可待,心上人提出的建朝称帝,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实现。
可惜林建军拒绝了,这一切只存在他的幻想中。
茫茫草原上再也看不到林建军一行人的身影,斛律敖敦收回视线,扭头看着郁郁不乐的苏乐。
林建军始终不肯透露妻子下落,害得心上人为好朋友伤神。
斛律敖敦安抚道:“我派人扮成行商潜入魏朝,只要他们打听到巴雅尔的下落,就立即带她回布日古德。”
过了云州再往南就是雁门关,进了雁门关意味着离家不远。
林建军没要高瑕月的十个甲士,换来十套盔甲,又借裴静文的面子,问苏乐讨要二十多个宁愿为奴,也不肯帮布日古德打仗的魏人。
他们大多是燕云人氏,北狄南侵时被掳了去,没想到还能活着回家。
林建军让他们自己选择,想回家的他给十两银子作路费,愿意留下跟着他的给五两黄金。
好些人领了十两银子,给林建军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欢天喜地回家和亲人团聚。
只有十一人选择留下。
林建军审视他们,朗声道:“你们既选择留下,我亦不瞒你们,我姓林名建军,曾任左金吾中郎将。天启十五年遭奸宦诬陷叛国,被腰斩都亭驿外的梁国公林尔玉,乃我兄长。”
留下的十一人闻言面面相觑,五六人脸上浮现退意。
林建军只当看不见,继续道:“天启六年我领军平西南平等道;天启十二年随兄出征,生擒犁羌王外祖父;天启十七年隐姓埋名入西川军,此后两年随西川节度副使战南诏、逐多闻;天启十九年至幽州,去岁秋被奸人戕害流落北狄。”
“此番南归,复旧名,便是要立军功,诛奸宦,为阿兄讨回公道,你们跟着我,不说封侯拜相,至少策勋六转。”林建军扫过仍有退意的几人,“还想走的我不勉强。”
见他这样好说话,有两人当即领了十两银子,哪成想还没拿热乎,脖子就挨了一刀脑袋落地。
秋四甩刀振去血水,鼻孔朝天睥睨剩下九人,扯着嗓子大声嚷嚷道:“想走的赶紧领银子,老子好送他上路!”
走哪儿?黄泉路?
还有退意的纷纷双腿跪地,三指指天铿锵有力发誓,此生愿誓死追随林将军,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