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这是……跑到了哪儿啊……”刘笙忽然说。

这里是两山之间的低凹处，刚刚跑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现在众人才发现这山谷的另一面竟然是悬崖，还有许多洞口，低的洞口离地面不到一米，高的却有几十米，令人望之莫及。

“这好像我们那边悬棺的洞啊，师兄。”刘笙说。

悬棺是一种崖墓葬，分布在中国南方地区，其中以江西龙虎山的悬棺较为出名。

泸溪河两岸的千尺绝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天然洞穴，中间就藏有古人棺椁。这些年来无数考古学家对此作过许多假说，但至今没人知道在古代落后闭塞的条件下那些古人是如何把棺木运到几十米上百米高的洞穴中的。

江鱼的目光扫过那些洞穴，却被山涧拐弯处那片光晕吸引了。

“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武侠故事里总爱写人从悬崖上掉下来不仅不会摔死还一定有大造化，往往是因为那人不是直接从悬崖上掉下来。要么是中间挂住了树枝，要么就是掉到了河里，反正是巧之又巧。不过事实上悬崖底下山谷深处有涧溪流动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这里就有这么一条山涧，它从某处蜿蜒而来，绕过整个山体与另一条从山上下来的山涧相汇聚，直通向前方一个不大的湖泊。没有水流声，山涧和小湖都因为温度过低结上了冰。

而就在山涧入湖的那一片三角区域，被一片温和的光晕包围着，无数动物在那里走来走去，有双头的熊、九尾的狐狸、跑来跑去的松鼠还有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奇怪动物，甚至还有一只巨大的黑虎也卧在中间，虎目低垂。

这里好像是什么上古圣地，散发着神秘又古老的气息。

“这是哪儿？”

所有人都看呆了，心神为之所摄，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这样能再看得清楚一点。

流光却看到了，那柔和圣洁的光晕之下，掩盖着高高垒起的森森白骨。

“停下。”流光低声道，“那是逐魂虫的海市蜃楼。”

混沌中她的话好像一股清泉，让陷入幻境的众人陡然清醒。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沿着山涧走了不短的路，距离湖边那片光晕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流光伸出手指轻轻一弹，前面的光晕就好像沙砾堆作的殿宇一样迅速崩塌，熊、狐狸、松鼠、白虎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具半隐没在河沙之中的白骨。

那些白骨有些还算完整，不过大多数都零零散散，有的被烧得焦黑，有的上面有明显的刀痕剑痕，

只有一具虎骨不曾散乱，屹立在白骨累作的山巅，依然显得威风凛凛。

“狸奴……”流光低声呓语，没有人听到。

“不像是人骨……”李为先喉咙里咯咯作响，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到了，“这些……这些都是妖骨啊！”

传言上古时代，在人类还没有发展出如今的文明之前，神与妖之间曾经爆发过一场大战。这场大战几乎牵连了所有神族与妖族，妖族大败，但是神族也在这场战争中不能幸免，没能够恢复元气，最后慢慢湮灭，成为一缕烟云。

但这只是传说，那是任何古籍中都不曾完整记载的时代，谁又能真正想象出神妖大战时的真正场面？

不过站在这一片白骨山前，李为先有一种微妙的直觉。这里的白骨，就是当年战场上的遗骸。

江鱼拿出玄空镜，对镜结印，玄空镜中发出一道金光，直直照向那具巨大的虎骨，然后玄空镜又回到他手中。

他仔细查看后眉头紧锁：“是妖骨。可是我查了道门中的手记，有史以来道门对妖族的记载中都查不到这具妖骨的来历……还有其他这些，都没有记录。”

自西周以来，凡世间诸妖修炼到一定程度，它们的名字和来历都会被道门记录在案，尤其是大妖。可这片白骨山中竟然没有一个能被玄空镜查到，要么都是些无名小妖，要么……

“说明他们死的时间，比你们有记录的时间还要早呗。”李为先扯着嘴角笑道。

和彦左右歪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妖骨和普通骨头有什么区别，也就是那虎骨看上去比普通老虎大上许多罢了。

顾申站在最后，眼角的余光只无声地观察着流光，看到她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是原该被埋在长白山底的妖骨，不知道是那蛇鬼作祟还是自然山动，让它们重新出现在这世上。然后又随着山涧顺流而下，在入湖的时候被河沙所阻，才形成了白骨山。”流光道，“走吧。刚刚都是逐魂虫的幻象，说不定这里还藏了逐魂虫，遇上就麻烦了。”

逐魂虫逐魂而生，逐魂食魂，食魂之后释放的气体非常特殊，能够再现魂魄尚在人世时的场景，被称之为“蜃气”。这些妖骨长久被掩埋在山下不见天日，尚有一丝魂气未散，可能才因此引来了逐魂虫。

江鱼没有说话，所有人正准备绕开这片诡异的禁地。

突然刘衍大叫了一声：“师兄！你看那虎骨的眼睛！”

江鱼定睛一看，那具虎骨头颅上黑洞洞的眼窝里突然亮起了小小的光点，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光点在此处汇集，仿若圆睁的虎目，整具虎骨的气势倏然之间雷霆万钧。

“逐魂虫……”流光道，“快躲到那边的山洞里！”

刘笙一声惊叫，那团光点已经向他们袭来，不像是之前的白翅蛩蠊那样有压迫感，反而四散开来仿若星光飞坠。

和彦跑在后面，不小心脖子后面被碰到了一下，就好像整个人入坠梦中一般，眼睛失去了焦距。

那是他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回放，从呱呱坠地到上学读书，从他幼儿园喜欢的一个小女孩到他大学时谈过的女朋友。所有人的音容笑貌都在他眼前，但他却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

顾申看到和彦不对，回身去找，然后飞快将他推到前方一个洞口：“快躲进去！”

接着就看见流光站在那里不动了。

“快跑！”他对流光说，伸手去拉她。

此时那些逐魂虫离他们已经很近了。

流光感觉到了这些逐魂虫平和光芒下掩藏的对魂魄的饥渴，和对她这缕神魂的垂涎。

她在它们眼里就像是涂满蜜糖的人参果。血脉里留存的远古记忆使它们对她还有一点点恐惧留存，但更多的是想要立刻将她拆吃入腹的欲望。

一大片逐魂虫密密麻麻地飞过来，翅膀上泛着磷光，随着翩翩的扇动，有稀稀落落的光点随之掉落下来。

贪婪，是所有生命的本性。

流光笑着看那些逐魂虫，嘲讽中又有一丝慨叹，最终她轻启朱唇：“动。”

只一个字。

要不是顾申离得近可能根本听不见，他还想着怎么把流光拖走，忽然就听到“轰隆”一声。

大地仿佛在颤抖。

对面的山坡仿佛被什么劈开，一半的山体向下滑坡，泥土混合着岩石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浩浩荡荡的从山坡碾压下来。先是盖住了那片白骨，再然后是山涧，还有无数逐魂虫来不及飞走就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碎石下面。

顾申不再避讳，拖着流光的手逃进了山洞。泥石奔涌而来，比河流更有气势也更有力量，没多时就覆盖了整片山谷，也堵住了山洞的洞口。

———

山洞口被堵，所有人也都跑散了，顾申和流光跌坐在山洞里。刚刚的冲击波太大，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护住了流光的头。流光撑着他的胸口坐起来，顾申发出一声闷哼。

“没事吧？”流光问。

顾申也坐了起来：“没事。”

山洞里暂时没什么危险，刚刚使用术法又消耗了流光太多魂力，正好可以坐着休息。

她四处看了看，又将目光投向这个刚刚拉着她跑的男人，“你叫顾申？”

顾申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嗯。”

“你祖上是不是都姓顾？”流光挑眉问道。

这叫什么问题？虽然满心疑惑，顾申还是笑着答道：“如果我祖上没人入赘，那大概是一直姓顾的。”

“怪事，我从前好像也不认识什么姓顾的……”流光小声嘀咕了一句。

从见到顾申第一面起，她就觉得熟悉，本来想着是不是和他祖上有点关系，这么一听，她从前还真不认识什么姓顾的人，至少让她记得的没有。

顾申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流光道。

过了一会，顾申忍不住问道：“流光小姐，你就当我憋不住好奇不问一问不行，觉得不便也可以不用回答我。你到底——是人是妖啊？”

话一出口，顾申就觉得不对，怎么能这么问呢？感觉像在骂人。

不过流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她屏息静坐了一会儿，头也没抬地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妖和人的。”

顾申微微有点惊讶：“那你是鬼？”

可是他之前碰触过她，拉到的是实体不是虚影啊。

流光扑哧一笑，再抬眼时眼角就带了几分戏谑：“如果没有肉/体就叫做鬼的话，那我现在算是半个鬼吧。怎么样，你会害怕吗？”

顾申摇摇头：“我和你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不管你是妖还是鬼，我们都各有各的活法，为什么要害怕？”

流光听着他说话，笑意渐渐止在嘴角，只留下一点点弧度。

“其实我有很多年没有跟人说话了。”流光说，“现在的我只有一缕神魂，虽然能看能闻能听能触，但终究与三魂俱全时不一样。”

“三魂？”顾申皱眉道。他虽然不懂什么道法，但是人有三魂七魄他还是听过的。

“不错，只有三魂，没有七魄。”流光转头看他，“是不是觉得奇怪？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魂为阳魄为阴，魂善而魄恶。女娲最初抟土造人之时也是只有三魂没有七魄的，因为没有魄就没有恶，她只想造出和自己一样纯然向善的‘人’。不过就在她刚刚造人没多久，黑龙作恶吃人，她不得不将黑龙斩于翼州。死去的黑龙留下的恶念成为了魄，至今留存于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是以只有人和妖是三魂七魄，在人之前的先民中，都是只有三魂，没有七魄的。”

在人之前的先民……是什么？是……神吗？

顾申皱了下眉，听了流光的这番话，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他所经历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不仅要接受这世上有妖有鬼，有捉妖的捉鬼的，现在竟然还要接受这世上有……神？

“‘神’这个词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其实他们……或者说我们，”流光又笑了，眸光微敛，却是说不出的萧索，“也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先民罢了。”

“可是你说你只有一魂？”顾申疑惑道。

“那是因为有人杀了我，取走了我的两魂，将我的身体和剩下的一缕残魂一起，丢在了长白山底。”

流光依然笑着，面色不变，仿佛只是在说他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