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餐时，明显已经恢复正常的饶新夏看上去的确和昨晚略微有些不同。

没有那种故作镇静的稳定感，言谈举止都更自然，卓谕将这些小细节记在心里，打算下次有机会再验证一下。

端着餐盘过来的Alpha脚步一顿，看一眼她盘子里姹紫嫣红的蔬菜，微微皱了下眉：“你这个食量，真的不会在山上晕倒么？”

不过卓谕在公司的时候，好像的确除了咖啡，其他食物一概不碰。这个女人……是不用靠摄入食物维持正常生命体征么？

可她还速降呢！

目光移到Omega手边的酒杯上，眉头皱得更深：“原来卓总还有早间饮酒的习惯，昨天晚上真是‘冒昧’了。”

食指在玻璃杯上轻敲了敲，卓谕的目光在晃动的酒液里映出一丝微光。

“冒昧是什么意思？”

“Leanna和我说，聚餐中如果有人提议喝酒，默认老板发话让大家一起，就是可以喝到尽兴的意思。”年轻的Alpha坐到对面，拿起水杯，留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卓谕明知道她才来公司几个月，没经历过这阵仗，竟然顺着她无意的话头挖了个大坑。要不是Leanna晚上打电话问她状态如何，聊起这事，她可真不知要被蒙到猴年马月了。

从小到大除了在家长面前少有吃亏的Alpha，昨晚不敢和演出休息中途给她打电话的Omega提起，只好自己默默在心中思虑，就连睡梦中都在纠结此事。

今日一大早醒来，她知道卓谕出差中早餐时间基本固定，特意算着时间下来堵人，非要把昨天的疑虑问个清楚不可。

但她昨天消耗有点大，晚上酒喝得多却没吃什么东西，这会饥饿感有些影响脑子的状态，于是先埋头快速解决了两片面包，随即拿过湿巾擦了下手。

饶新夏：“你昨天为什么突然带我去速降？”

餐盘里本就食物寥寥，早就停止进食的Omega拿餐巾沾了下唇侧，象征性结束用餐，神态自然地抬眸和对面的Alpha对视。

卓谕：“你觉得是为什么？”

又是一个‘你猜’式的反问，让她忍不住继续回头纠结昨天的问题。

饶新夏：“你昨天就这么问。”

卓谕：“所以你想回答么？”

饶新夏：“昨天的问题，还是今天的问题？”

卓谕：“先回答今天的吧。”

交握的双手轻轻按了按拇指关节，饶新夏点头：“好，先回答今天的。”

她把脑子里盘算一整晚的想法尽数吐露：“这几个月我和同事们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知道Sam喜欢日式烧鸟，Leanna对食物无所谓，你……”

她扫了一眼卓谕面前的餐盘，继续道：：“就更无所谓吃什么了。而这些信息，心细如你必然是知道的。就像昨晚，你听Leanna说自己田径队出身，其实一点都不惊讶，了解自己的员工，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所以晚餐种类的选择在我和Sam的意见中二选一，我以前对你说过常来N市滑雪，你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吧，毕竟你对雪场的环境那么熟悉……”

饶新夏从餐桌旁的立架抽出一本小册子，翻到【美食推荐】那一页，推到对方面前，说：“那想必你也和我一样，对附近的‘美食’其实观感不佳。”

卓谕垂眸了一眼那些风味寥寥，大多是应付外国客人温饱的店铺，唇角的笑容深了些许。

“所以你可能会猜测，面对早已不抱希望的食物，我的选择应该也是‘吃什么都无所谓’。”

卓谕笑了笑：“喝酒是你自己提的。”

“吃烧鸟喝啤酒是常识，你来这边出差不少，不可能不知道的。”撇了下嘴，“只有不经常来这边的西方人，才会在烧鸟店里喝可乐。”

“以及，在烧鸟店里啤酒混清酒和威士忌。”卓谕帮她补上了后面那句多少有些吐槽意味的话。

Alpha怔了一瞬，随即收回了那本小册子，不再多说。

话尽于此，后面的事情不需要她多言。

面前的人一脸‘你就是想看我醉酒’的指控，卓谕看得心下一笑：“这和我带你去速降有什么关系？”

饶新夏故作疑惑：“没有么？”她问卓谕：“之前内部聚餐，我大概会喝多少？”

这问题有些奇怪，仿佛笃定了卓谕一定知道。

“两杯红酒吧，最多三杯喝不掉。”但卓谕显然观察得十分细致，给出了精确的回答。

饶新夏点点头：“所以，昨晚在进入后半段之前……”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的状态已经有‘异常’了。”

哪怕是内部聚餐，正常情况下她也不会‘来者不拒’，但她当时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说明这是一件她以往没有注意过的事情。

“昨天我经历唯一和‘异常’相关的事情，是在山上。”她偏头望了一眼窗外巍峨的雪山，收回目光，轻声问道：“卓总，速降会对人的生理和情绪产生什么影响，你应该很清楚吧。”

半阖着眼的人笑了笑，抬眸间是不加掩饰的愉悦。

“高强度的速降滑行，会带来强烈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即使在结束运动后数小时甚至数天的周期内，仍然会有心率加快、情绪兴奋、判断钝化的情况。”

“并且，由于速降需要高度的注意力提升判断聚焦，大脑会倾向于屏蔽无关的信息，让运动员集中在路线雪况和自身反应上。而这种倾向，同样会在运动结束后有一定残留，导致短期内，大脑的‘风险过滤机制’进入被抑制的状态，从而对周边的‘无关信息’采取无视的处理。”

然而，大多数人在经历类似情景后，其实不会特别注意那些被伪装成‘直觉’的变化。毕竟情绪也好，想法也好，只要不是纯粹逻辑支撑的事物，总会有反复、总会有变数。

眼前这个Alpha，可真是警惕到让人觉得有些棘手的程度。

可也的确，让人有想要好好探究的兴致。

卓谕笑问：“那现在呢？在自己的Omega不在身边的情况下，你的状态，恢复‘正常’了么？”

窗边的阳光映在那双灰蓝的眼眸中，泛起粼粼的波澜，那人慢慢闭眼，挂着丝笑意，呼吸声很低很低，似乎把后面的时间全都留给了她自己。

饶新夏的思维跟随着对方的问题，一起顿在了那浅浅的呼吸中。周遭的杂音恍然间似乎被大脑屏蔽，她的目光定在那人眼眸微阖的脸上。

卓谕的姿态总是经常性让人忽略她的长相，面对她时，你会下意识去关注这个人神情间表露出的情绪，将注意力更多放在和对方的沟通、接触和眼神交流上。

但当卓谕完全不表露神态时，那张沉着而冷静的脸，就恍如山脊裸出的基岩，风雪万年，始终如一。于山间，于此处，坚定着自己的存在，而无关乎周围的自然。

她很少见到这样完全安静，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卓谕。

BlackSwan如今的总裁是个存在感非常强的人，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会非常引人注目的Omega。

出于身份地位等原因，卓谕在多数情况下会占据对话的主导权，偶尔的相让，也不过是有预计、有目的的转移。她与她第一次见面之时，双方在餐间聊得非常愉快，但回头追索那细致的违和感，才会觉出怪异来。

卓谕如果希望交谈是愉快的，那么双方一定会满意而归。

卓谕如果希望对话不要开始，那么从最初，对方就不会有机会提出自己的诉求。

进退分寸，拿捏得当。

出身于商业家族的卓谕，这些年其实更多是在和政界打交道。她的思维模式和行事风格，与大多数的‘企业家’，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在面对她时，卓谕却似乎总是把主动权拱手相让，像是一个连发球局都不要的对手，只是持拍守在自己的底线。

这种自初识来一以贯之的态度差异，她却直到此刻，对方表露到如此清晰明了的程度，才终于反应过来。

卓谕是有意让她问出这个问题，让她察觉自己‘异常’的。

甚至……连Leanna晚上的关心电话，大概也是卓谕嘱托过的。

可是为什么……

那双灰蓝的眸子睁开，眼里带着深深的探究，“饶新夏，你滑雪那么多年，运动技能和身体素质都完全支持，却为什么，从来没有尝试过速降？”

你明明那么喜欢从高处跃下的感觉，那么享受肆意滑落的自由，却为什么，只有在这样的时机，被人推到崖前，才愿意顺其接受。

“你是个厌恶风险的人么？我记得去年入职时必须做的心理测试，你好像是risk-seeker，而且是偏向明显的那种。”

厌恶风险的人不适合做这行，至少不适合做你现在做的工作。虽然风险可以管控、可以对冲，但在零和博弈的金融市场，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你对此再清楚也不过了。

“你禁止自己主动靠近的原因是什么？好好想清楚这个问题，然后再来问我，是不是有意带你去到那里。”

室外的林木间隙透过零散的光线，冰雪在地面反射出日光的灼烈。

在卓谕离开后，她望着庭院里的枯树，出神很久。

温暖的室内仿佛被外间的冰雪渗过，一丝颤栗的寒意从身体内部向外裂开，在肌肤上爬过，细细密密，带来滞涩的酸麻。

行至餐厅门口的人回过头，望着那个似乎呆立的背影，看了良久，才重新迈开步子。

她希望饶新夏思考的问题，并不是‘你为什么带我去速降？’

而是，‘为什么是你带我去速降？’

那些被信息素影响而忽视的诉求，为所谓的【腺体融合度】孕育了温床，可即便达到100%，那个数字说明的也不过是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的契合程度。

雪可落满山间，也可漂于溪流，可覆盖湖面，也可随风度阡。

可只有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之巅，那连绵的积雪不会融化、不会消逝，只会日复一日沉淀，冻结为顽固至无可化解的冰岩。

饶新夏尽可以随着自己的感情，把自己浸没在爱意的表象之下，被信息素牵引着，和伴侣携手，直到白头。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饶新夏——

一个会为了爱情，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于人前的Alp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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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站上昨日的山巅，饶新夏望着下方空旷的平原，与沿途稀疏的树枝裸岩，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卓谕，谢谢你。”

如果不是被那样的刺激冲破情绪，如果不是在被酒精麻痹神经的状况下，她大概不会有机会，能够甩开那些自诩理智的判断逻辑，简单直接地在自己心里翻找出似乎已然被遗忘的过去。

承载着旧日碎片的记忆，那里有过去的自己。

一路上，她在妈妈和母亲的搀扶下蹒跚学步，在良师益友的教导下迈出自己的脚步，在贝阮的陪伴下坚定方向……一步一步，行至如今。

那条清晰的、不可被动摇的人生旅途，在愈发肆掠的落雪中渐渐迷失、模糊不清，可她掌间紧紧握着那个人的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坚定。

可那样坚定的方向，还是她原来所向往的方向么？仰望苍茫，她竟有些辨不明此刻身在何处。

“看样子，联结的影响也并非那般永固。”

岩灰色的身影从身旁滑过，停在下方，背对着她，“教我速降的那个人曾说过一句有趣的话，我在这里也把这句话留给你。”

“‘你选择的线路，无关乎难易，只关乎决心。’”

个体的选择必然考虑难易，但当她们斟酌思量之时，却总会遗忘最初的决心。

“饶新夏，你在飞机上问我人生目标是什么……”雪镜下的唇扬起一抹肆意的笑，那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巅，却清晰，又坚定。

“我接受出身的赐予与桎梏，接受人生的起落与不定，但无论前途难行或轻易，我都早已决定要攀登最耀眼的那座山脊，站到最高处的巅峰，亲眼去看那些在山下不可能看清楚的世界。”

“这便是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灰色的身影在雪谷间坠然滑落，那样决然的姿态，仿佛是要用此生最极致的速度，一路直接冲进人生的终点……

卓谕选择的线路，从来都是如此地直接。

无关乎结果，只关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