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暗,不羡仙已经灯火通明,哪怕在澧都最繁华的东街上,也显得格外耀眼,不愧为澧都最大的酒楼。
不羡仙天字阁,非达官贵人不得入,而如今这间顶层最豪华的隔间被人包下。
楼内最名贵的菜品酒水,如流水般被送入其中,乐得楼下的掌柜合不拢嘴。
更有乐伎相伴,隔着屏风,丝竹之音娓娓动听。
其间聚着一众年轻男子,若有朝中人一探,便能认出都是早两年京中有名的纨绔。
如今这些人各自准备成家或是入官场,或多或少收敛了脾性。
居于众人中心的,正是贺家老二,贺咏。
贺家贵为当今圣上母族,位高权重,世代为青渊镇守北边防线,战功显赫。
如今的老家主,贺鸣祖父,与太后同出一母。
而贺老家主独子与其妻早年战死沙场,余下三名幼子与年迈父母,陛下感其功劳,早早赐了长子贺鸣爵位。
待到贺鸣及冠后接过父母之责,短短几年屡屡立下战功,爵位也一路上升,更是陛下亲封定边侯,深受圣宠。
贺二与长兄不同,虽得了恩宠,做了太子伴读,却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京中人闻之无不叹息。
未免带坏储君,定边侯强令贺二同他戍守边疆,远离澧都。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归京,兄长又忙于庶务,贺二可不得趁机呼朋引伴,好好逍遥玩乐一番。
贺二坐于窗前,烈酒一杯接一杯灌入喉中,旁人笑他,可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借酒消愁。
贺二冷笑,“赵大那厮,居然是个惧内的,我不过调笑了几句,便要与我绝交。”
在座几人对贺二与太子那点恩怨也算知根知底,说到底贺二离京,起因就是他哄骗着太子逛花楼,哪知太子竟是惊得从二楼一跃而下。
此事惹恼了帝后,为保贺二性命,贺老侯爷不得不进宫求情,闹剧最终以贺二离京,无召不得回收尾。
太子也是个不记仇的,那日晚宴贺二低声下气哄着,两人和好。
不过这才短短两日,两人又生了嫌隙。
几人心思各异,安慰贺二两句,“赵大和你吵架哪次真翻过脸,他就那性子,比娘们还磨叽。”
你一言我一语,好歹将贺二眉间抚顺。
“也是,我跟赵大什么关系,怎是一个不知从哪个山里蹦出来的乡下女人就能影响的?”
待他明日再进宫去,提点谢礼,投其所好,赵大照旧原谅他。
众人又讨论起晚膳后该去何处逍遥,话语间带着京中几处名楼的名讳。
用得正尽兴时,房外传来一阵喧哗,贺二眉心一皱,天字阁旁人上来不得,哪个不长眼的敢来砸他的场子。
刚想指使人出去瞧瞧,那门被人从外踹开,看清来人后,贺二一口酒喷出,坐姿一把摆正,“贺吟!你来这做什么?”
贺吟瞧都不瞧他一眼,捏着鼻子,受不了满屋的酒气,她手一指,“就那个黑衣的,我二哥。”
贺二还想问她跟谁说话,门外走进来一名女子。
她穿得单薄,上着绣花鸟的浅色对襟夹袄,下着麒麟暗纹打底的青色褶裙。
身份一目了然。
尤其那双眼睛,直叫贺二心悸不已。
余初晏缓步行至贺二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你便是贺二?”
奏乐声将停不停,乐伎拿不准客人之意,停顿片刻,继续演奏。
贺二被这轻蔑的目光看得心中恼火,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被人死死压在了这逼窄的椅子上。
“是我,你待如何……”
话音未落,身下的椅子骤然碎成齑粉,贺二狼狈地跌落至地。
余初晏屹然不动站在原地,仿佛贺二倒地与她无关,她问:“你昨日去东宫,缘何惹得太子与你争吵?”
被一个女人弄成这样,贺二心中难堪至极,嘴硬道:“男人家的事,你一妇道人家少管。”
余初晏点点头,“看来你是不想说了。”
她环视一圈,将屋中几人的脸看清,都是那日拢在太子身边的几位,也是正巧。
他们像是搞不清余初晏的目的,或坐或站,目光紧紧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贺二又想开口,忽然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在他脸上,直将他连同身旁紫檀木小桌一同掀翻在地。
余初晏瞥他,笑意盈盈,“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在座几位甚至没见余初晏出手,有急躁的已经猛地站起身,探头去瞧贺二的情形。
接下来贺二再无开口的机会,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在地上,任人搓扁揉圆,脸上颜色越来越多,没一会已经能用惨不忍睹形容了。
而罪魁祸首余初晏,悠悠地坐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
无人知道她是如何动手的,只知那贺二无论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好几次想要说话,脸都会被死死压在墙上或地上,无法发声、无法呼救。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抽出袖剑挥向余初晏,这一回他们终于看清了她的动作。
余初晏一脚就将那人踹飞,撞破屏风,重重砸进墙面。
几名乐伎被吓得花容失色,抱着乐器躲至角落。
还有人想用身份压余初晏一头,余初晏微笑,“是吗,户部尚书家的三子,我记住了。”
那强用身份出头的少年人,被她瞧得惶恐不已,差点跪伏于地。
贺吟攀着房门,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往里看,眼睁睁看着她二哥被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余初晏打够了,停了手,贺二才像死狗一样伏在地上喘息。
她撒一把金豆子落在贺二身上,“不好意思,乡野出身就是这么没轻没重,二少拿着钱去诊治一番吧,可别留下病根了——你们还不快把二少扶起来。”
众人哪敢吭声,更不敢去扶贺二,僵持在原地。
屋内一片死寂。
余初晏眉心一压,那尚书之子立马连滚带爬来到贺二面前,想将他扶起,却因为腿软,两人都堪堪跪倒在地。
“我听你们赵大来赵大去的——”余初晏拖长调子,“你们也想找打吗?”
“不不不!太子殿下,我等称的是太子殿下。”几名少年头摇得飞快,生怕慢了一步,落得跟贺二一个下场。
余初晏展颜,“原来你们还是能好好称呼太子殿下啊,我还以为这四个字烫嘴,想给你们好好洗一洗。”
口中说着,眼睛看向外屋檐上悬着的冰锥。
顺着她的目光,这些人也看到了敞开的窗户外锋利的冰锥,争先恐后起誓,日后绝不会对太子殿下不敬。
余初晏很满意,目光落到贺二身上,“那你呢?还找打吗?”
贺二被打怕了,吐出一口血沫,隐约可见两颗碎牙,余初晏顿时嫌弃得后退半步。
贺二也随之一哆嗦,与其他人不同,他是真正感受到余初晏的杀意,那股无形之力是将他往死里打,遂磕绊道:“不……不了,我日后定会好好称呼太子殿下……”
孺子可教也,余初晏心情大好,“下次再让我听到你们找打,或是合伙欺负太子,我可就要登门拜访一番。我这性子,娘们得很,多有得罪之处,你们不会介意吧?”
“太子妃殿下说笑了……”众人赔着笑,只想将这尊煞神快些送走。
余初晏确实该走了,再晚些宋家表姐就该找她了,她施施然向前两步,走到门口忽然回头。
原本松了口气的少年人们一颗心又猛地悬起,胆战心惊地瞧她。
余初晏却是自言自语,“我今日一直在郡主府,未曾离开过。”
脑子灵活点的,马上道:“您说得对,我们今日从未见过您,贺二——贺二那是喝醉酒,自己摔的,真是太不小心了。”
这回余初晏是真下楼了,随手撒的金豆子,被贺二一群人捡走了也好,留给酒家也罢,就不关她事了。
贺吟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头都不晃悠了,像只呆头鹅。
余初晏笑了笑,“你现下要跟我比划比划吗?”
贺吟猛地摇头,配合着她头上几枚小珍珠,像是个拨浪鼓,“我不找打……不是,我是说……等我再准备准备。”
笑意更甚,虽说定边侯本人不讨喜,还有个混子老二,至少妹妹讨人喜欢。
余初晏朝她伸手,“那我们回去了。”
贺吟破罐子破摔,回握她。
起初贺吟还有些慌神,习惯后还隐隐兴奋,只当是更快一些的轻功。
回到郡主府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郡主府果然快开宴了,只因半响找不到余初晏,一直拖着。
宋峥正着急,甫见着余初晏,立马迎了上去,“阿晏,你跑哪去了?还以为在我府上都能把你弄丢,可急死我了!”
余初晏毫不犹豫扯出藏在她身后的贺吟,“跟她比划去了。”
贺吟在宋峥面前,安分如鹌鹑,端着蹩脚的礼仪,盈盈一拜,“宋家阿姊好。”
“罢了,快些入席,就等你们了。”宋峥叹口气,像是在看两个不听话的小辈,一手拉一个带进席间。
晚宴顺利结束,散席时天色已晚,断断续续有人向主家宋峥辞行,家离得远些的,还会在郡主府歇下。
宋峥广交好友,郡主府上时时备着客房。
宫中虽已经落钥,皇后派了一队人马来接余初晏,宋峥万般挽留,总想余初晏留宿她家中。
余初晏摇头拒绝,也未跟着侍卫回宫,执意要回国师府。
侍卫虽有不解,但帝后曾嘱咐他万事以太子妃意愿为主,只得回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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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余初晏望一眼天,明日当是个晴天。
说不上来为何非要宿在国师府,直觉告知余初晏今日不能回宫。
修仙之人断不能忽视自己的灵能第六感。
果不其然,余初晏在府中溪水里,捡到一只差点淹死的叶苒,寒冬腊月,哪怕没淹死,也快冻死了。
因果线已经缠上,余初晏不得不输送了一丝少得可怜的灵力,护住了她的心脉,又用法诀给她吹干。
等将人丢回她的房间,余初晏仔细打量着叶苒,方才在水中,她身上还染着莫名的死气,如今已经散得一干二净。
余初晏料想今晚突如其来的直觉,就是为了路过救她一命,甚至没有惊动天道。
此人到底什么来路,余初晏疑惑不已,索性打了印记在她身上,闲暇时再观察。
等第二日,叶苒醒来,余初晏第一时间感知到,以水镜观察她。
叶苒先是不可置信,摸了摸自己的脸与身体,起身在房间走动,打开窗户向外看。
关窗后,她露出了深深地恐惧与绝望。她在害怕什么,余初晏心想。
随即躺在床榻上睁着眼开始长久地发呆,等到余初晏都快失去耐性了,她才起身,看起来与平日一般无二,进到厨房,开始准备早膳。
后面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余初晏收起水镜,叶苒是活尸的猜测再次盘旋于心头。
但此间居然有人制作的活尸,连她、甚至连天道都能骗过。
想起叶苒之前曾提出要跟着她,当时她拒绝了,如今想来说不定是操控之人提出的。
得想个法子再把这人安在眼皮子底下。
这厢余初晏正在想如何在拒绝过别人一次后,不引起怀疑地将人绑在身边,另一边国师府有访客上门。
余初晏遥望一眼,为首之人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裴柿子,名字她记不得,身后众人气场与他类似,应当是钦天监共事。
叶苒熟练地开门接待他们,看样子钦天监之人来得不算少。
听闻余初晏也在府上,裴柿子领着下属前来问好。
余初晏方知国师府最高处有一座高台,钦天监遇大事之时,便会于此观测卜算一番。
临近年关,除夕大祭在即,钦天监需卜算大祭前后几日天气、当日运势等,确认是否会有突发情况。
这些原本是国师之责,钦天监众人为辅,如今国师之位空悬,便只能由他们这些半吊子补上。
裴柿子说此话时,目光若有若无落在余初晏身上,心思昭彰。
余初晏装作没听懂,跟着他们前往高台,只站在不远处旁观。
他们占卜之法倒是有模有样,不过到底灵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