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轻柔地拂过寇转石身上的伤口，从脸颊到脖子，从肩膀到手腕，从大腿到脚踝，那不是一双普通的手，那是可以起死回生，让伤口复原，让血液倒流的手。

寇转石感觉自己被无形的绳子绑在了床上，她想要回应那轻柔的触碰，但眼皮沉重如有千钧。

“叫你什么好呢……”

“你跟我姓寇，这个字有点匪气，我可不想你长大之后去做了土匪……”

“做土匪也挺好的，至少有肉吃有酒喝，是不是？”

“叫你什么好呢？”

这声音似是听过千百遍，又好像从来没在她的耳畔出现过，寇转石记不住这个声音，在上一句和下一句的间隙，她总在想，这是谁？这是谁的声音？

当那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却在脑海中呼喊着，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去。

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就被她自己掐灭。

再做下去就又会变成噩梦了。

寇转石有些恼怒地掀起被子坐起，外面天光已大亮。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真是头疼，十年了，不，应该是十多年了，她居然还在做这个梦。

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房间，没有什么异常，伊瑞卡还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角，等候着她的指令。

奥西里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提过，想给她换一个一体机，换一个更新的款式，内置更好的芯片。她说伊瑞卡的芯片已经老到就算拿去黑市卖也只能卖三千镑的程度了。

寇转石已经习惯了伊瑞卡的存在，不想换。新不新的，对她来说没有意义，能不能在黑市卖到高价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又不缺钱。

她十三岁，别人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开始学习如何运营和管理强豪旗下的强力乐器行，那个让她和强豪的孽缘开始的地方。

强力是个九级机构，只能在同一个区开十个或以下数量的分店。29年的时候，她们只有三家强力乐器行，现在已经开满了十家，不全是寇转石的功劳，但她现在在享受收益。

寇转石伸了个懒腰拉伸肌肉，站起来，掠过被她用小刀刻得坑坑洼洼的墙，走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就换了一套运动服出门。她今天要去各个城巡店，马科和一个她手下的小助理寒介会跟着她。

寒介是去年才加入的强豪，说是「小」助理，其实一点也不小，她比寇转石还要大三岁，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大学毕业。她读的是G区一个综合性大学，叫什么什么东大学。

寇转石听她说过几次，次次都记不得，她一直没有去上过学，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头不感兴趣。小的时候她还对学校、夏令营、朋友有过向往，想要过上书里和视频里描绘的那种生活。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她每日睁眼之后面对的只是，也只有可能是一堆汽车或者一堆尸体，最好的情况是一堆汽车，最坏的情况却不是一堆尸体。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甚至不存在叛逆的青春期。

寒介早已在小楼下面等她，她是个很矮小的女人，身高不到一米七，现在这个年代，女人不到一米七五就算轻微残废，她已经是残得不能再残了。寒介之前说过，现在这个社会就是对女人有偏见，她要是个男人，就算她只有一米五也是正常的。

身高一米八三的寇转石懒得骂她。

“早，小老板。”寒介喊她。

“滚。”寇转石没好气，昨天她硬拉一百千克还是失败了，她从昨天晚上一直不爽到现在。

寒介挑挑眉毛，爬上对她而言有点太高了的车。她坐监控位，寇转石坐副监控位，她们会一起去接上马科。

马科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每天早上都跑到园区尽头来给寇转石请安，就「麻烦」她们每天过去接。

寇转石拉开副监控位的抽屉，这里面就放了三种东西，月经棉，伤药和食物。寇转石饭量大，运动量大，容易饿。她拿了一包牛肉干拆开，斯哈斯哈地吃起来。

“这个味道的太辣了，下次别买了。”

寒介瞥了一眼：“上次买了一箱你全都吃完了，这是最后一包。”

寇转石接着吃：“买都买了，不能浪费。”

“那为什么你不给我吃。”

“你给钱了吗？”

“我一个月工资才五万。”

“嫌少？那你辞职。”

寒介不说话了，默默翻了个白眼，辞职她是不可能辞职的。强豪虽然不是什么做正经生意的公司，但表面上至少是正经的，活儿也不是很无聊。而且根据她这一年的观察，跟着寇转石做事，好像比在强豪本部跟着光头做事要好很多。

至少她现在还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希望，而很多强豪本部的同事已经过得像僵尸一样了，跟她们打招呼，三秒后才会收到回应。她们都说光头是个变态。

马科住在前几年新盖的员工宿舍里，这宿舍就盖在寇转石之前爬出来的那块空地上。寇转石认为奥西里斯绝对是故意的。

马科在路边挥了挥手，敏捷地爬上了车。她也是个矮小的女人，但超过了一米七，没有寒介那么残。

人齐了，车开动，寒介设定好了目的地就开始低头玩电终，寇转石也掏出去年刚换的新款电终，在上面划拉起来。

奥西里斯凌晨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她现在才有空看。

她说：「艾贝尔去接小孩了，你晚上准备一下。」

“啪——”

寒介和马科都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问：“怎么了？”

寒介还以为是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手指已经放在了「人工驾驶」的按钮上了，但她一转头，发现是寇转石的电终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马科又问了一遍，她的脑袋从后座伸过来，“乐器行出问题了？”

寇转石摇摇头，微微弯腰捡起电终，随即就合眸靠在座位上。寒介和马科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寇转石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很平静地靠在座椅上，看起来就像是在休息，但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她的心在不停地吼叫，无数句肮脏的、下流的、恶毒的话语在她的脑中滚动，越滚越大，成为一个巨型的石球，来势汹汹地滚向路尽头的奥西里斯。

奥西里斯被巨石碾得粉碎，就剩下一张嘴，还在说话，不停地重复一句绵延了十年的咒语：「艾贝尔去接小孩了。」

寇转石已经快一年没有被奥西里斯强迫去和别人「比赛」了，她以为那个残忍的挑战终于随着她的童年一起结束了，为什么又开始了，为什么！

这次是多少个，五个，十个，还是十五个？

十年间，除了戴胜，没有人可以在奥西里斯故意制造的恶劣环境和残酷规则下面好好地活下来，她们非死即残，死了就埋掉，残了就送去疗养院治，治好之后送出H区。

后者往往永远不会回来，这片土地因为有强豪的存在而成为了她们的地狱，满怀期待地跟着「新妈妈」回家，结果被投入斗兽的笼子，眼睁眼观看死亡在自己面前一次次发生，看着自己的躯体从健全变残破，终生无法复原。

寇转石双手交握，不断地摩挲着戴在中指的素圈戒指。

这枚戒指她从来没有扭动过，就只是一直戴着。它依然是寇转石拥有的唯一一件不是从奥西里斯手里拿来的东西。它完完全全属于寇转石。

为什么？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原因，是她最近的表现又让她对自己的「天赋」有所怀疑了吗？是她最近对她的问候少了吗？是她听到了什么传闻，说哪里出现了像她小时候一样的孩子了吗？是哪个睡眠疗愈师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唤起了她的创伤回忆了吗？

不，不是这些原因，寇转石将它们一一否定。为了获取奥西里斯的喜爱和信任，她让寇转石做什么寇转石就做什么，每一项都做到竭尽全力的最好——十岁进太平间，十一岁学搏击，十二岁练枪，十三岁学习管理乐器行，十四岁替奥西里斯执刑，十五岁被她的对头绑架……

她做的还不够吗？

“今晚我们要回强豪。”寇转石开口道，“不去322了。”

寒介又是一惊，手已经动了起来：“哦，好，我现在退票……为什么？”

“奥西里斯让我晚上回园区，有事。”

马科眉头一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碍于寒介在场，她没有说话。

很快就到了H319的强力乐器行，寒介先去和职员交接账本，清点存货，寇转石和马科在车里西坐着。

马科看着寒介的背影，道：“奥西里斯又要让你——”

“是。”寇转石抢答道，“我不想。你和莫尼卡当年跟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尽力地去讨她的欢心。可是我长大了，明白是非了，这种事我做不来了。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是不是我亲手做的，已经有太多人因我而死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不对，这不对。”

“不是每个人都死了。”马科的安慰听起来很苍白。

寇转石不屑地笑了一下：“是啊，十年了，全须全尾的活着的只有一个戴胜。”

“所以你才对她那么好。”马科斩钉截铁地道，“寇转石，你记着，在强豪，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愧疚。这会让你早死。你要宁愿让别人早死，你自己也不能早死。”她顿了下，寇转石的气压好像变得有点低，“对不起，小孩子好像不应该听到这种话的。”

“你怎么就不能骗骗我？”

“怎么骗你？你小时候就已经很聪明了，我们骗不到你。”

寒介在这时候给她们发了信息，说是可以过来了。

她们一起下了车，走向强力乐器行的大门。店面今年刚翻修过，看着简直像一家新店。

H319的这一家强力比H322那家开的早，刚开的时候周围光秃秃的一片，后来有一家睡眠诊所开了过来，人流逐渐增大，店铺慢慢变多，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商业街。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人都不少。

今日又是高温，四十多度，简直要把人的皮肤烤熟。寇转石一下车就被太阳晃了眼睛，又值一辆大卡车开过，尘土飞扬的，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用胳膊挡住脸。

她的胳膊现在练得很不错，比寒介的小腿还粗，她很满意，不由得停下来透过眼皮欣赏了一下。

还没欣赏完，她就听见一个很奇怪也很熟悉的声音。

“噗”

而后是微弱的风声。

马科的惊呼和剧烈的疼痛同时袭来，寇转石的胳膊被子弹擦过，她向后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一个过路人身上。

过路人没有骂她，而是捅了她一刀，闷闷的一下，斜着扎进她的肋间。

“奥利西斯的女儿，”过路人在她耳边喃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