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转石渴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去按压自己的脖子,像是摆弄一截坏了的水管。
她努力嗅闻,寻找水源的味道。
天色将晚,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有几个女人拎着被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有几个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要么睡觉,要么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即使不是这次大地震,大雪崩后的传染性疾病也从来没有销声匿迹过。人们几乎都戴着口罩,有的口罩破旧到可以透光。那些抽烟的男人在口罩中间掏了一个洞,洞的边缘被烟和血染成无法形容的肮脏颜色。
寇转石身上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经过几天的磋磨,破烂得像是那些人脸上的口罩。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一家乐器行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拎着开凿水井用的工具,另一个则抱着用来盛水的容器。
寇转石从门边摸进去。那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她。
她们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个一步一步走进乐器行,走近水源的小女孩。
寇转石指了指水源,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使劲吞咽了一下,意思很明显:想喝。
那两人的理解能力貌似有点问题,她们的手指、脚踝等和思考无关的地方动了动,眨着眼和对方对视。拎着工具的那个将工具放下,抹了把脸,寇转石这才发现,她手上也有好多水,她这么一抹,整张脸都变得水汪汪的。
寇转石的喉咙动了动,没有什么口水给她咽,她咽下的是胀痛的空气。她又指了指水源和自己的脖子。
另一个抱着容器的眯了眯眼,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但她点了一下头。
寇转石的理智在她点头的瞬间崩盘,她立刻扑到水源旁边,张大嘴巴喝了起来。那清水有着浓郁的气味和口感,入口很滑,但是吞咽却给人带来一种粘嗓子的稠密感。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口,她一直喝到肚子滚圆都不愿意停下。要不是水源干涸了,再也嘬饮不出水来,她才不会停下。
大量的水撑得寇转石脑袋都不转了,她晕晕乎乎地靠着一架钢琴坐了下来,左手边是几把吉它,右手边是一排古琴。她看见那两个给她提供了水源的好心人围着她窃窃私语了好一会,把她的脑袋拨弄来拨弄去,最后叹着气站起身,离开了乐器行。
她们离开后不久,寇转石就合上了眼睛,带着一肚子的水陷入了梦乡。
她是被人吵醒的,来人正是昨天那两个好心人。她们进门的时候漫不经心,可下一刻就发现寇转石的眼睛是睁开时,瞬间有些慌张。她们的嘴巴快速地一开一合。其中一个指了指地上的水源,又指了指门外。乐器行门外人影绰绰,黄沙飞舞,不断有大货车轰隆隆地开过,一群人在后面尖叫着追赶。
另一个望着门外凝神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给寇转石戴上。
口罩是成年人用的,对她来说有点大了,鼻子前面有不少空隙。
下一刻,寇转石被她们其中的一个抱了起来,是一种将她整个人都环绕在臂弯里的姿势。她抱着她走出了乐器行,远离了昨日救了她一命的水源。水源被寇转石喝干了,如今散发出难闻的腐臭味,完完全全变成了枯井。
寇转石被抱上了一辆敞篷的越野车,她躺在好心人怀里,直视着乐器行。她还小,认不得几个字,但恰好店门上挂着的那几个字她都认识。
“强力乐器行”
车子启动了,有人在驾驶座的方向怒吼,几乎无法分清怒吼声和引擎声。在这轰鸣的噪音中,车后方扬起一片片沙尘。越野车向前开去,人们大呼小叫着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往车上扔东西,扔自己。
寇转石的意识渐渐飘忽在半空,在完全睡过去之前,她听见几声枪响。
她断断续续地睡了三天,期间发起高烧,有人一直在照顾她。她在床上躺了一周才算是恢复了七七八八,能够下床走动。
刚下床就寇转石就被一个大人套上新洗的旧衣服,抱起来往房间外面走。她趴在大人肩头,终于看清了自己住了一周的房间长什么样。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房间,而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皮大箱子。铁皮箱子的两边开了洞,当做窗户。除了寇转石一直躺着的床,铁皮箱子里还有两把椅子,一张低矮的方桌,上面搁着两个不锈钢的小碗。寇转石认出了这两个碗,一个是她喝水喝药的,一个是她吃饭的。方桌下面扔着几张纸,几个口罩,都皱巴巴地缩成一团。
箱子里的气味像是一条被人用体温捂干了的馊毛巾。她没有看见救她回来的那两个人,如今抱着她的这一个寇转石没有见过,她比她们矮胖,像个苹果。
铁皮箱子外面是一条面对着大海的公路,寇转石也没见过这个地方。她们难道离开了H322?
苹果抱着她一直往前走,然后左拐,进了一辆车,车子在无数个类似的铁皮箱子里穿行,最终将她们带到了一个像工业园区一样的地方。高耸的办公楼中间插放着许多成排的厂房,不断有大货车开进开出。
下了车后,寇转石被放在地上,大人牵着她进了一栋十层高的建筑。建筑外有几个斑驳的黑色大字。
「强豪智能机动车」
她们沿着楼梯上了三楼,就在走到二楼平台的时候,寇转石听见一声尖叫。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带着她进来的苹果回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很快又转过头往上走。
那个背影好像在对寇转石说“不上来就滚。”
寇转石攥紧拳头往前走,越接近三楼,她就越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刺鼻,浓郁,甜腻也辛辣。她的心脏开始莫名的不舒服,她从没闻过这样的气味,但就是本能上的厌恶。
她们踏上了三楼走廊,走廊的光线很暗,只有几条光柱从门缝里漏出来。各个房间的门开开合合,不时有人进出。走廊尽头处有一团正在缓慢蠕动的黑影,是三个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起,头颈向前伸,可能是在偷听,就像之前的寇转石一样。
不过几日,在福利院的生活就遥远地像是上世纪一样。寇转石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可能比那个呈女士还要可怕。
呈女士叫她第一次见识到死亡。地震让她见识到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苹果的脚步声有些重,惊得黑影拆成三块,流进各自的房间。
苹果敲了敲那个被偷听的房间门,站直了身体等待。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苹果这才贴着门开口说话。待她说完,门内有几个人的声音闷闷地响了起来。
寇转石此时正好站在房间门缝处,隐约能看见屋里坐着一个光头,手里拿着绿色的毛线,正在飞快地织毛衣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她咽了口唾沫,感觉紧张缓解了些,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从门缝里看清楚那个光头到底在织什么。
就在寇转石挪好了地方,放置好了目光,要一探究竟时,光头手上的动作停了。她抬起头,准确无误地盯住了寇转石,下一秒,她咧开嘴笑了。
一股比当时看见康老师尸体时的恐惧还要更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抓住了她的喉咙。
孩童的直觉让她害怕这个光头。
她和苹果一起进了房间。
她从今往后必须听这个光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叫什么名字?”光头问她。“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寇转石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光头有一张很大的嘴,一双很大的眼睛,大到有些夸张,整颗脑袋像是个被小孩画上了人脸的鸡蛋。任何轻微的表情变化都会在她的脸上被扭曲。垂眸会变成蔑视,微笑会变成嘲弄,而悲伤会变成愤怒。
她像是熬了一晚上没睡一样,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亢奋,但是能看出来她很疲惫。
寇转石不敢再看她的脸,转而盯着桌面。“我……”她试图强迫自己回答光头的问题,但嗓子只能发出古怪的声音。她有一次感觉到了和几天前一样的干渴,不由自主地去盯光头手边的透明水杯,里面的液体是透明的,好干净,一定很好喝。
“孩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在看什么呢!”光头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恍然大悟,将手里的毛线放下,把水杯从桌子那头推了过来。
寇转石立马握住杯子,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她还是觉得不解渴,又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房间里的其她人都瞪着寇转石,好像她干了什么错事。
寇转石喝好了,找回了一些胆子,道:“你好。我叫寇转石。”
她将杯子推回去。
光头好像很满意,道:“很好的名字。你好寇转石,我叫奥西里斯。非——常高兴认识你。”
苹果在一边补充:“她是我们的老板。”
“老板,老板好。生意兴隆,多多发财。”寇转石流利地说道,她是跟老师们学的,只要那些捐钱的女人一来,她们就会拿这些话当开场白。
奥西里斯大笑起来,声音嘎嘎嘎的,像只乌鸦,屋子里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好孩子,以后你来做我的女儿,你说好吗?”
寇转石不停地眨眼:“好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