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出国?”黎云谏问。
黎恪点头。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
“我担心妈妈生气。”
黎云谏终于有了事情不在掌控的波动,她极为震惊地抬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黎恪低下头:“我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学习还是其她方面,我都想达到妈妈的期望,所以不敢把真实想法说出口……”
“你没有觉得开心过?”
黎云谏的声音轻轻打断她。
黎恪一愣,不明白她为何要问她开不开心。
“不,”黎恪说,“我……有时候是开心的。”
她并不是讨厌学习,讨厌变优秀。
黎云谏抹了抹脸:“我以为你会开心。”
黎恪慌了一瞬:“我并不是……!”
“我知道,”黎云谏沉默片刻,又说,“但是,你有多少不开心的时候?黎恪,我不知道……”
她的反应大大超乎黎恪的预料,她无措地看着黎云谏,茫然道:“妈妈?”
“黎恪,你是我的女儿,”黎云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不等黎恪做出反应,黎云谏抓住了她的手。
有些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黎恪的手背上,常年翻看文件,签下一份份重要合同的手,在小时候一次次抱起黎恪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你应该意气风发,应该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黎云谏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极为茫然地问:“黎恪,是妈妈的错吗?”
黎恪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不是的,妈妈,不是的,”她说,几乎也要哭出来,“并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她们对视无言,黎云谏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
“不去就不去了,”黎云谏说,“你还想做别的吗?”
“没有了。”
“好,”黎云谏盯着她,仿佛在确认黎恪有没有说违心话,“下午哭了吗?”
“我去问了江阿姨,”黎恪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妈妈。”
她的话让黎云谏的心又沉了沉:“我就那么可怕?”
“没有,”黎恪移开眼睛,“我只是怕伤害妈妈。”
黎云谏深呼吸:“你一个小孩考虑这些做什么?”她说的话竟然和黎松一样。
“我……”
“是我的问题,”黎云谏说,唇边逸出一丝苦笑,“我以为我和你姥姥不一样,结果还不如她。”
黎恪马上就想道歉了,但黎云谏用眼神制止了她。
“没事,”黎云谏慢慢说,“以后,可以直接跟我说,你不用满足我的期望。”
“……好。”
她们坐了片刻,手还紧紧抓着彼此的手,仿佛在汲取温度,然而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
就这样结束了?黎恪不知所措,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妈妈,我不是想说你有错。”
“我知道,”黎云谏摇摇头,“哪怕到现在你也不想说是我的错。”
“……”
“应该是我的错,”黎云谏低声道,“如果没有这件事,你要多久才会说出口?”
黎恪仍是不知如何回答。
事情并没有向最坏的地方发展,然而更让黎恪惊心。
不该是这样的。
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变得更好?
“你先去休息吧,”黎云谏松开手,“明天还要上课,还是你想请假?”
“不用请假。”她说好告诉江识年。
黎恪顿了顿,却没离开:“我想再和妈妈待一会儿。”
否则她不安心。
黎云谏蓦然笑了:“黎恪,我早知道你是容易体谅她人心情的孩子。”
“你三岁的时候,我工作忽然变忙了,把你放在托幼所,”黎云谏陷入回忆,“我记得那天是妇女节。”
那年黎云谏创业稍有起色,结果面对竞争对手棋差一招,被抢占市场,突遭低谷期。
她每天都为各种事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找到投资人,在她面前费尽口舌游说半天,对方全程微笑,最后道:“抱歉,我要回去接我爱人了。下次再聊吧。”
于是黎云谏知道她又失败了。
黎云谏对那天是妇女节记得很清楚,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热闹的。
除了她。
她从托幼所接了黎恪,抱着女儿从广场庆典的人群中走过。
喧闹的人群,空中的彩带和欢呼,都与她无关。
黎云谏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和失落,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打拼,结果发现,离开黎家自己什么也不是。
黎云谏没心情再看热闹的夜晚,只想快点回家。
怀中的孩子忽然叫她:“妈妈。”
“怎么了?”
黎恪费劲地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朵小花:“送给妈妈。”
“嗯?”黎云谏惊讶道,“为什么?”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
小孩子能说出什么。黎云谏又说:“算了。”
算了,不如都算了。
“因为妈妈努力。”怀里的小人认真思考一番,回答道。
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黎云谏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黎恪又说:“我自己摘的,没有和别人一起。”
“这样啊。”
“我走了很远,”黎恪给她比划,“走到尽头才发现花,妈妈能走很多条路,就有很多花。”
“有一房子的花。”黎恪说。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黎恪磕磕绊绊地鼓励她。
她的女儿笨拙地向她传达爱。
黎云谏深吸口气,掩饰自己突然而至的泪意。
“是吗,”黎云谏说,“以后妈妈会给你一屋子花。”
我们会有,只属于妈妈和你的花园。
“这就是花房的……”
“没错。”黎云谏说。
“我不知道,”黎恪说,“妈妈为什么不说呢?”
“这句话应该问我们,”黎云谏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说呢?”
“就像妇女节,我也以为你喜欢和我一起过,”旁边的水开了,黎云谏给她倒了一杯,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们之间的空气,“直到今年,我才明白你也会想要出去玩。”
黎恪透过白气看向妈妈的眼,重复道:“和妈妈一起过……?”
妈妈觉得她们一起在花房喝茶是过节?不……其实每次节日都是妈妈和她一起过的?也不对……黎恪不太明白似的看着妈妈。
她们之间的分歧太过荒谬,荒谬到黎云谏想笑,她伸手摸摸女儿的脸。
“你是我的女儿,黎恪,”黎云谏已经不知多少次说这句话了,“你传承了我的姓,我看着你出生长大,希望你能比我活得更好,希望你变成品行好、礼貌稳重的人。”
“我对你的要求很多,归根结底,也只是希望你能适应这个世界,成为活得好、活得高兴的人。”
“结果一个都没达到,”黎云谏自嘲道,“若不是江女士和江识年,你可能到死都不会告诉我。”
“也不至于这么夸张,”黎恪弯弯眼,“但可能会晚一点。”
黎云谏心事重重地点头。
黎恪学着江识年的语气,笨拙地说:“现在改变也不晚,我们慢慢来。”
黎云谏扑哧笑了:“学得很像江识年。”
被识破了,黎恪默默低下头。
“不过也是,”黎云谏拾起稳重的外衣,恢复平常神情,“你去休息吧。”
“好,”黎恪依依不舍地点头,“我回房间了,妈妈。”
“去吧。”
黎云谏在沙发上又坐了片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江怿温和的声音响起:“黎女士?”
“谢谢你。”
江怿愣了愣,又笑了:“不必客气。”
“应该的。”黎云谏平淡地说。
江怿心想此人到这种地步还能装,不愧是大总裁。面上却柔和道:“一家人,哪有应不应该,黎女士早些休息。”
她说完,黎云谏应了一声就挂了。
饶是江怿早已习惯她的风格,此时也忍不住无奈。
她果然和黎云谏聊不来。
第二日,黎恪刚回来就要小考。
知识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考试安排紧迫,她和江识年只能趁间隙聊上几句。
直到考完,到了放学的时间,才算是真的有空。
黎恪中午对司机说不必来接,她和江识年一起回去。
江识年很高兴:“好呀!黎恪,你坐过地铁吗?”
黎恪:“……”
黎恪不确定地说:“大概没坐过。”
江识年乐了:“还能不知道吗?没事,跟着我就行。”
江识年拉着她来到地铁口,顺着电梯下去,然后沿着箭头指示,东拐西拐……黎恪忍不住问:“还没到吗?”
“到了,”江识年把书包拿下来,“过安检。”
黎恪学着她的动作,把书包放到一边,向安检人员走去。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吐司,被放到火上极速烤了一下。
“谢谢。”她习惯性道谢。
“不客气。”安检人员对她示以温暖的笑。
过了安检,又走了一段路,才到等地铁的地方。
“在这里等就好,”江识年说,“黎恪,你说好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
黎恪忍不住微笑:“我不用出国了。”
“你不用出国了?太好了,”江识年嘴快说完,马上瞪大眼睛,“什么啊!你什么时候要出国?”
“之前没说是因为我不想去,”黎恪安抚她,“现在和妈妈说开了,不用去了。”
“噢——”江识年拉长声音,“那你说要考帝都大学的时候,是骗我的?”
那时候确实算是骗江识年,因为她们当时不熟,黎恪不想暴露太多自己的事。她一下有些慌乱:“不是,因为当时……”
江识年的指尖抵住她的唇,笑眯眯道:“开玩笑啦。”
黎恪保持这个姿势点点头。
“反正太好了,”地铁到了,江识年带着她找到座位,“就这个吗?”
“不止。”江识年知道的已经不少了,再说也无妨,况且,黎恪想让江识年知道。
她想要知道江识年的反应。
希望她能说出来。黎恪认真道:“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