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那句“但现在你来了,那我就不数了,你别害怕”,就安静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屋里像沙漠里下了场骤雨,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但谢丞礼的心却被这场雨打湿揉皱,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丞礼没有立刻接话。他坐在轮椅上,手还放在沙发的边沿,静静看着她。那张倒计时的便签还贴在她头侧不远的位置,纸角翘起,颜色柔软得像她一样。
他低下头,将她手重新握进掌心。
“那你别数了,”他低声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定,“我来了,不躲了。”
温尔没哭。只是眼角红得厉害。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刚刚那句话说完,把自己也掏空了。
谢丞礼的声音很轻:“吃点东西好不好。药该起效了。不吃饭胃会难受。”
她“嗯”了一声,听话的不得了。
谢丞礼松开她的手,推着轮椅去了厨房。打开盖子,粥还热着,他从保温桶里盛出一碗。厨房里只有他一人,他才轻轻揉了下额角。
这一整天,他的身体已经几乎在极限边缘。
可他没动过任何不行或者退缩的念头。
粥被端回客厅时,温尔还歪在沙发上没动。
谢丞礼靠近,把餐盘放在茶几上,转身去拿勺子。温尔声音有些低哑:“我自己吃吧。”
他垂眸看她,她揉了揉眼睛,嗓子哑,却还生出一点病中才有的小情绪。
“你发烧手没力气。”他说,“靠着就好。”
她没再说话,顺从地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睛里忽然盈满笑意,亮晶晶地望着他。
谢丞礼坐在她对侧,将轮椅卡住,身体前倾,舀了一小勺粥,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她喝下去,动作缓慢,唇瓣碰到瓷勺时还打了个哆嗦。
“是不是烫?”他低声问。
她摇头,咽下去后反问:“你呢?”
“嗯?”
“你自己今天吃了吗?”
谢丞礼没答,目光落在碗里,专心地吹着勺子里的粥:“你先吃你的。”
她咬了咬唇,又张嘴接下一勺。谢丞礼觉得她惨兮兮的小模样像之前家里养的小萨摩,不禁失笑。
喝了几口,她侧头靠在他轮椅一侧,像是喝累了。她声音还哑:“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不是麻烦。”他认真地说。
“你刚刚也听到了,我说我来了。”
他停顿两秒:“既然你等着,我怎么能不来。”
温尔没抬头看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更灼热了。
吃完了大半碗粥,夜色更深时,温尔终于说:“我想回床上躺着了。”
谢丞礼点了下头,打算收拾一下茶几上的餐具。温尔却以为他要离开,赶紧拉住谢丞礼的袖子摇头:“你别走,我就躺一下,没事。”
她起身,缓缓撑着沙发站起来,步子看似稳,其实极其漂浮。
谢丞礼下意识微微前推轮椅,双眼落在她脚踝。
她的脚刚落地第一步,忽然觉得头晕,腿唰地一软。
“温尔!”
话音还没落,她整个人往前倾去。
谢丞礼急转轮椅,身体前倾,右手一撑沙发边缘,左臂及时将她整个人揽住。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倒进他怀里,摔得不重,却也没站住。
她整个人坐在他腿上,呼吸急促地贴着他胸口,脸贴着他肩膀,还有点晕乎:“我……我没事……”
可下一秒,她像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身体僵住。
谢丞礼一手还环着她,一手撑着轮椅的轮圈让两人不至于侧翻。他感觉不到下肢,但她却感受得极清晰。
他的腿瘦得吓人,肌肉萎缩在此刻不再是医学资料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落在实处,像是骨头与皮肤之间只剩下薄薄一层组织。她坐上去的一瞬,感觉自己仿佛只是压在了脆弱的两根骨头上。
还有一截细微的异物,隔着布料和已经松软失能的肌肉硌到她屁股下侧。她知道,那是导尿管。
温尔瞬间呼吸都紧了。
她下意识地想挪动,却更不敢动。
“对不起......你会不会……很难受?”她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谢丞礼垂眸看她,对她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但却害怕她不适,有点紧张:“不会,我没有感觉。你现在该担心你自己,嘴唇都白了,是不是头晕?”
“但你坐着会不舒服……”她往后挪了一点,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收住动作。
她怕压坏他。
她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他的腿,已经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男人该有的模样。
那不是暂时的虚弱,而是永远的失能。
她一瞬间红了眼,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丞礼察觉了她的情绪,没逼她。只是轻轻收了收搂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道:
“靠着我,不会摔。放心。”
温尔坐在他腿上,像是迟迟不敢动。但她也没有再挪,只是低着头,像在努力让自己的体重更轻一点。她背脊微弓,双手撑着他胸口,整个人的重心都小心翼翼地往前吊着,生怕压着他。
谢丞礼低头看她,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心里一紧。
“你不用这样。”
他声音很轻,放缓动作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怕惊着她似的。
温尔没抬头,仍贴在他肩前,没抬头,声音闷闷的:“我怕压坏你……”
她说得认真极了。
谢丞礼几乎听见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我坐上来的时候……感觉你腿都没有肉……我是不是让你很难受?”
谢丞礼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按了下她后背,让她完全地靠近自己怀里。尚存知觉的位置感受到了眼前人的重量,才感觉到安心。
“你现在是烧着的人。”他说,“难受的人是你。”
她咬着唇没说话,像是在对自己生气,又像是在用尽力气憋着不掉眼泪。
谢丞礼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补了一句:
“你这点重量,我还没那么容易被坐坏。”
“不过,你要是真压坏了我……那其实也挺厉害的。”
温尔听见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抬头,又想哭又想笑,眼眶湿湿地看了他一眼:“你这算什么哄人方式……”
谢丞礼被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看,心里一阵抽疼。
她烧得不轻,嗓子还哑,却还是想照顾他。他一直躲着她的原因就是现在的情况,他怕的就是明明是需要被照顾和爱护的女孩,自己生着病,还要操心他的身体。而他无法给她任何的帮助,不帮倒忙都算上天保佑。
“别说话了。”他说,“好好歇着。”
温尔这才轻轻点了下头,起了耍无赖的心思,双臂紧紧抱住谢丞礼的脖颈,小声应了句:“……那你送我回床上。”
“你得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推轮椅时,她还是坐在他腿上。
谢丞礼双手握着轮椅轮圈,一下一下稳着往卧室推。因为上半身被她抱着,重心偏移,他的控制比平常更吃力,手臂要更用力才能让轮椅方向不飘。
每到过门槛或拐角的地方,他都得先停一下,让身体往后靠、腾出手再去扶门。
温尔窝在他怀里,也察觉到了。
她轻声问:“很累吧?”
“有点。”他说得很实诚。
“那你放我下来......”
“你别乱动。”谢丞礼一口打断她。
温尔立刻不动了,像只刚被拍了脑袋的小狗,乖乖把脸埋进他肩膀。
她声音很小:“我都发烧了你还凶我……你怎么比温辞还讨厌。”
谢丞礼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稳了些。
进卧室时,他额角已出了一层薄汗。
床边有个低凳,他先靠近床边,将轮椅刹住,一手撑着床缘一手慢慢调整她的位置。
“我可以自己躺回去。”
“闭嘴。”
谢丞礼声音低哑,像是憋了很久才逼自己出口。
也幸亏他靠着双手生活了三年,臂力比起原来大不少。现在才能抱着她,缓慢转身、放松右臂,让她一点一点滑回床垫。
床垫有点软,她落下去时弹了一下,他眼神一紧,立刻扶住她腰侧。
“慢点。”他说。
温尔咬着唇,眼睫抖了抖,盯着他靠得近的脸,忽然开口:
“你怕我摔着啊?”
他没说话,沉默了几秒,低头替她掖了掖被角。
温尔拉住他手腕:“你也歇一会儿吧?我刚才拖着你坐了那么久……”
“你坐床边靠着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谢丞礼垂下眼,看着她那张还带着红晕的脸,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的语气太自然了,像是在说一件再日常不过的事。
他终究还是用双臂撑着转移在床边坐下,背靠床头,小半个身子斜着让她靠在自己腰侧。
她仰头望他,忽然又伸手,轻轻戳了下他手背。
“谢丞礼。”
“嗯?”
“你今天都来看我了,以后就再把我推开了。”
谢丞礼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将她发丝理到耳后:“快睡觉。”
夜深。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屋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谢丞礼半靠在床头,姿势不甚舒服,但没动。
他左手搭在自己腿侧,右肩靠着枕边,身边的温尔已经沉沉睡去。她睡相并不规矩,像猫一样缩在被子里,额发贴着脸颊,眉心仍轻轻蹙着,像还在发着梦。
谢丞礼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指尖不自觉在床沿扣了两下。
他一晚上没歇好,肩膀僵硬,腰背发酸,早已麻木无感的下肢顺着神经往有知觉的地方叫嚣抗议。但这些不适,在看到温尔熟睡的侧脸的瞬间竟也消散了,他自己都觉得玄学,
本以为,她会因为烧得太累而沉睡不醒。
却在凌晨,听见她突然在梦里轻声说了一句:
“你别走……”
声音极轻,像是一点热气从唇边逸出来,睡的太不安稳。谢丞礼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点了一下神经。
他转头看她,她没有睁眼,只是下意识地往他这边靠了靠,额头轻轻碰到他手背。
他没动。他也没应声。但他将自己的手,反握住了她的。
清晨时,天色微亮。
谢丞礼一夜没睡,眼底泛着淡青、。
他坐在床边,姿势没有变过,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下肢肿胀有多严重。但只把双腿拎起放在轮椅上,没敢放在温尔的床上。眼前是温尔熟睡的脸。她烧退了不少,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嘴唇轻轻张着,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鼻子不通气憋的还是梦里梦见什么激动的事情。
她醒来前,睫毛先动了一下,接着缓缓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昨天的那些事不全是梦。
她的嗓子还哑,声音像羽毛在空中盘旋,声音听上去都飘着:“……你还在。”
谢丞礼“嗯”了一声。
温尔轻轻眨了一下眼,忽然轻笑了一下,坏心眼地戳了戳谢丞礼的胳膊:“那你现在是不是困死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低声说:“你没让我走。”
她没再说话,只抬手轻轻握住他搭在床沿的手,十指一点点合上去,握得很慢,也很紧。
半晌,她才低低说了句:“那你别走了。”
“我没追过人,再也不想数倒计时了。”
谢丞礼侧头看着她,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许久没移开。最终,还是回握住纤细白皙的手。
——
温尔赖床了快一个小时。她醒了又睡,醒了又靠近他一点,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把前一晚终于靠近的信号慢慢放大。
谢丞礼没催她。
他不说话,也没走,只静静坐在她床边,左手放在腿上,右手被她牵着。
“你病没全好,我不走。”
终于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