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仁疾奔在无边白雪里。
风雪将天地织作紧密的一片,他听见喊杀声,感觉到火的温度,就埋在呼啸狂舞的飞雪深处,只要再进、再进,便可亲眼瞧见。冷气蒙住头脸和身躯,撑得腔里裂痛难当。他拼命迈动双足,挥舞着手臂要拨开重重雪幕,却只觉双腿那样短小,身子那样羸弱,每一步都仿佛被流动的积雪拽着后退,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声源。
脚下倏忽一绊,周子仁栽进雪中,冷意吞没身体,庞杂的嘶喊霎时充塞双耳。
他挣挫起上身,眼前火光冲天,丛丛人影厮杀其间,一道背影扎在垓心,身披数十铁箭,发髻散乱、铁甲染血,手中横刀一挥,斩退迎冲上前的敌手,却难挡无数如潮涌近的枪头。
人声急退,金属嘈杂的撞击声抽离耳畔。眼看枪尖逼近那背影,周子仁爬出遍地积雪,想要呼喊,却仿佛溺在水里,冰冷的风雪灌入喉底,发出不半点声音。
下一瞬,数不清的枪尖合拢一处,刺入那副浴血的身躯。那人趔趄一下,转过身,浸着血汗的碎发里现出一双弯长眉眼,漆黑眼仁望过来,目光穿过交织的鹅雪,左颊刺字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阿姐!”
周子仁疾呼,猛然坐起身,颈侧冷汗灌入领口。他僵着身喘气,面前黑黢黢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榻尾成堆的衣箱,辨出自己身在何处。
“噩梦?”梁上响起吴克元沙哑的喉音。
“……是。”
“又是那种梦么?”
呼吸渐已平复,周子仁摇头。
“只是普通的梦。”他道。
梦中所见分明是北境的冻土,阿姐在东南,绝不会落入那般境地。他告诉自己。
墙外夜风游走,呜咽般的声响穿过檐廊。周子仁呆坐许久,起身趿上鞋,觉出鞋底潮润,便只身来到外室,点亮烛灯,打开墙脚的衣箱检看。
杂物箱里尚无潮气,衣箱中摆着新置的干栎炭,摸一摸最底里的衣物,也仍旧干燥。他松一口气,仔细压紧箱盖,又回身环顾四周。初春乍暖还寒,席间褥子还未撤去,存放竹叶的茶罐和药罐一并挤在小橱柜上,已积出薄薄一层灰尘。他干立许久,将烛台留在四方桌间,推开移门,步上檐廊。
明月高悬,乌云似雾,湿寒的山风里依稀透出一股暖意。
周子仁跽坐下来,顺着翻涌的林浪眺向山脚。早过了宵禁时辰,除去北山脚下的印府,只乡居外沿亮有一圈火把,是从军所调来的武卒围守镇边——自阳陵发出征讨东汶的檄文起,便每夜如此。
望定那圈明灭的火点,周子仁不觉摩挲腕间手串。
他已答应过阿姐,要留在纭规镇等她归来。可数月过去,她在那凶险地界杳无音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难道当真要枯等在此,不晓她生死安危,更难尽半点力量?
“寒潮也退了,”他低语,“不知阿姐到了东南何处,可还平安。”
“她无事。”
熟悉的男声顺风滑入耳中,周子仁一惊,转头即见一条人影落身梯前,负手步入廊下。
“李伯伯。”周子仁认出来人,连忙起身长揖,“您回来了。”
李显裕照旧一身玄青色长衫,发髻齐整,长靴却泥点斑斑,显是长途跋涉而归。他径直走到屋中,见少年郎忙去寻茶罐,便落座启声:“我不吃茶,坐罢。”
周子仁顿住身形。
“是。”
他应下来,却还是从小橱柜里取出两盒糕点,绕至四方桌前坐下。
“白日里不曾听说消息,伯伯可是刚刚回阁?”
“一个时辰前才到。”
“伯伯一路辛苦。”周子仁挪开摞放桌上的医案,“阿姐未与伯伯一道回来么?”
“她在东南,不会回来。”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周子仁轻手摆好食盒。
“伯伯用些点心罢。”他道,“……不知阿姐可曾托伯伯带信回来?”
对面那腰杆挺直的身影不答,只摇一摇头。他移目一旁那两册医案。
“我去拜访了夫子,听闻你如今已能独力行医,镇府也有不少病患专程请你号脉。”
见他转开话锋,周子仁顺下眼去。“是。”他回答,“前年子仁已拿到医簿,独力行医不成问题,只是疑难杂症还需不时向夫子请教。”
李显裕略一颔首。“当年我便有言,待你成年,自可离开纭规镇寻母。”他道,“如今你已年满十六,又能自食其力,将来如何打算?”
周子仁微愣。成年已逾一年,他知李显裕迟早要问及将来打算,却未料会在这当口提起。“子仁曾与阿姐有约,待阿姐脱籍,要一道游历人界。纵是寻母,我也想先践约,再做打算。”周子仁如实作答,“如今阿姐未归,子仁想留在纭规镇等待,因此上月已同夫子商议,预备赁下学堂西面那间栅居。那屋子原是……”
“适才已说过,她不会回了。”李显裕打断他。
心头一跳,周子仁讶看他。
“伯伯的意思是……”
对面人端坐如旧,神色几无变化。“大贞气数将尽,东汶迟早要入主北方。届时西南大乱,或易主,或维持现状,于南荧人又是一场灾难。”他道,“她想脱籍,便只得留在汶国境内,为汶效力。”
提起的心重又放下,周子仁默思片刻。
“真若如此……子仁却以为阿姐会回来。”
李显裕看过来。周子仁未作解释,只低下眉眼,膝行后退,双手交叠额前,俯身施一大礼。“请李伯伯许我去汶国寻阿姐。”他叩首席间,“若两国开战,便是阿姐为东汶效力,也定有用得上医士的时候。”
对座的男子半晌不语。
“你要寻她,必得去战场。”
“子仁知道。”
“当年你父亲费心安排,便是为将你送出战场。”
周子仁抬起上身,拱手襟前。“从前爹爹说过,他只盼子仁就己之志,痛痛快快活一场。”他垂头道,“若是爹爹在,也定会许子仁前往。”
屋外的风声一时清晰可闻。
“她如今已随汶国二王女云曦的大军一道南下。”李显裕终于开口,“眼下贞汶交战,关元城北通中原、东接渝国,守卫会格外森严。我替你备好通关文书,你可北上至商曲城,从丘墟水入东南。一路多方打听,二王女的军队在哪,她便在哪。”
周子仁眼中一亮,再度俯身作礼。
“多谢李伯伯成全。”
李显裕站起身。
“南方将乱,玄盾阁也非久留之地。无论能否寻到她,此番离开,你不要再入西南。”他语声平静,“寻一处太平地界安身罢。”
周子仁仰起脸来。
“李伯伯此言……”
一语未尽,面前人影已微微一闪,没了踪迹。
周子仁一怔,忙起身追出檐廊。卷过崖壁的冷风扑打脸膛,四下哪里还有李显裕的气息。
伏候梁上的吴克元落至少年郎身旁。
“已走远了。”面具下的声音道。
冰凉的雨丝杂在风里,轻轻擦过额侧。周子仁犹立门首,望住颤动的栈道出神。“李伯伯特意来寻我,好似是急于让我出阁。”他自语,“听阿姐说……当年门人选拔之乱,尚未查出阁中内应。难道是那内应近来又有动作?”
“不知。”吴克元道,“但一旦大贞势弱,戈氏山人必定再次来犯。他担心的恐怕也有这个。”
周子仁兀自思量。
“明日我再去拜见伯父和伯母,说明此去缘由,正式辞行。”他拿定主意,回向屋内,“或许恳谈一番,李伯伯会愿意告知更多内情。”
身旁人侧让开身。
“想定了吗?”他问,“如今世道正乱,此去必定危险重重。”
“嗯。我会慎重计划路线,只是要辛苦伯伯一路保护我。”周子仁停步,回顾那静伫在移门阴影里的男子,“也连累了伯伯,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家人。”
吴克元一动未动。
“……你知道了。”他道。
周子仁回过身,朝他郑重地长揖下去。吴克元上前一步,托住少年郎臂弯,从面具眼缝里对上他那双纯净明亮的眼睛。
“那年逃出北境,我曾看见吴伯伯的一些记忆。”周子仁告诉他,“起初见到张婶还未记起来,后来却已慢慢想明白。我怕说出口会给伯伯和大哥增添危险,便一直未曾明言。实是对不住伯伯。”
吴克元的手还托在他肘底。
“所以当年,你提议让双明随我习武。”
“是。”周子仁垂下眼睫,“若非我拖累伯伯,大哥恐怕早已随伯伯习得一身本事。我便想借此稍作弥补。”
面具后方默了半晌。“你救过我,即便我不是你的影卫,也理当以命相酬。”吴克元道,“可那回门人选拔……是我失职,才置你于险境。”
周子仁摇摇头,拉下肘间大手,轻握掌中。
“不是伯伯的错。”他说,“异位而处,我也会与伯伯一样。”
廊外雨点渐密,凉丝丝飞进门框。吴克元轻轻抽出手,转而拉上大敞的移门,回转身子,面向身后的少年郎。
“如今于我而言,你虽是契主,也与家人无异。”他道,“你要去哪,我都随你去。”
雨脚踏上门板,似也飘入眼里。周子仁退身一揖。
“多谢伯伯。”他道。
春雨连日无尽,湿漉漉的山林浸出大片绿意,也将栅居浸出潮闷的霉馊气味。
周子仁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手绰笤帚步入檐廊,捋去缠绕扫头的蛛网。李明念的衣裳物件大多存放在他屋里,住处却久无人居,除去霉斑,屋顶还结有一兜兜厚蛛丝,清理近半个时辰才重归洁净。周子仁轻舒一口气,解开襻膊,坐到侧旁尚未淋湿的梯顶,仰看瓦檐垂雨。
初至玄盾阁时,他也曾来此寻找阿姐。他想。眨眼已过八年,这回要寻她,却是往阁外去。
东侧山梯间依稀传来湿答答的步响。
“子仁——”
一声呼唤穿过山林,周子仁回过神,取下墙边的蓑衣披紧,戴上斗笠,跑下竹梯。
林丛里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急打笠帽,他循着呼喊一径奔向山道,远远便从薄雾中瞧见一个披蓑戴笠的身影,手里横握一杆四尺竹竿,如同一只高大的草人扎在石阶间。
“大哥!”周子仁扬声喊道。
那大草人转过脸,敏捷地跳下山阶,踏着满地碎枝叶迎近前。“不是说在你那屋碰头么?我看你不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拿竹竿顶高帽檐,露出一双浓黑的卧蚕眉,“这时辰你跑来山腰做甚?采药?”
“去了一趟阿姐的住处,不知不觉便忘了时辰,对不住大哥。”周子仁敛步笑道,又侧过身,示意重回林中,“今日便先去竹林罢。”
许双明提高竹竿,随他一道深入山林。“李明念那屋常年不住人,霉馊馊的,怎么突然想着过去。”他奇怪,转瞬又憬悟过来,急急忙忙追到少年郎身旁:“是不是她来信了?她在东南还好罢?”
周子仁摇一摇脑袋。“李伯伯前日夜里已回阁,说阿姐一切平安,只是不曾捎信回来。”他回答,“我来西南七年,从未与阿姐分开这样久。虽说往日也寻不着她,可想到过两日阿姐定会来寻我,便觉得安心。如今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
听出他语气低落,许双明也记起李明念冷淡的眉眼。“说的也是。”他嘟囔,“从前都是我们三个一块,现下李明念不在,还真有些不习惯。”
“大哥也想阿姐么?”周子仁转头瞧他。
许双明摸摸鼻尖:“算不上想罢,只是觉着不如往日热闹。”也难免要担心她在外头会不会遇险。
身畔的少年人轻叹,再度望向前路。
“我好想阿姐。”他道,“每回摘了竹叶回来,才记起阿姐这一向不会来喝茶。”
“她家在这里,定会回来的。”许双明只好安慰,“你也宽些心,这不还有我们一道么。”
对方却好似想到什么,缓缓驻步。“其实我正打算与大哥道别。”他蓦地开口,“听闻阿姐是在为汶国打仗,我想去寻她,也沿路看看西南的风景。”
脚步猛地一收,许双明扭过头,瞪住他那张尚显青涩的脸。
“你也要走?”
周子仁点头,那神情仿佛在叙说天气。“眼下我已成年,李伯伯和李伯母也许我出去。前日我便与他们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