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课间彻底结束前,零班集体往“政治老师请愿表”上签了名,由周池月和陆岑风送往小陈老师处。
盖上戳的时候,她开玩笑讲,这有一点像1978年冬天小岗村18户农民按下指印的“大包干”契约,那是中国改革的一声惊雷,他们这虽然算不上改革,但也是一枚小惊雷吧。
陈以慧见他们来,并没有很惊讶,反而深吸了口气,在她没递出那张表前率先说:“走吧,我们去上课。”
这下子连周池月都惊讶了,她望了望陆岑风——算了,他臭脸,没表情。
小陈老师的紧张是肉眼可见的,往五楼走的时候,她攥住书的手捏得很紧。
可她站上讲台,面对五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一下子就松弛了。
按正常的进度,他们这会儿要学的是哲学,第三课,把握世界的规律——世界是普遍联系的。
必修的哲学学起来有点抽象和枯燥,如果无法理解概念,那一本书就浑浑噩噩地过去了。真不是随便背背就能学懂的。
年级备课组所有的老师用的都是同一套教学课件,但是小陈老师用的并不是那一套,应该是她自己做的。
讲联系,她用的一案到底竟然是大火的游戏,“羊了个羊”。
一节课上得着实有趣,甚至徐天宇还被抽上去在智能屏上玩了一把。
周池月本来是有点没底的。
其实会有隐性规则存在。就像文科班的数学老师会默认自己班上的学生比理科班的学生差些,因此自主降低教学的难度和深度。
她听说这种情况时,也产生过迷茫。难道真的就像刻板印象那样,一旦群体被划分好了,就该受到区别对待吗?
可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再一次没有出差错。
下课后,周池月追上陈以慧,还是把那张表递给了她:“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认同的。”
陈以慧很诧异,她把每个人的名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摇摇头笑着说:“既然决定要来了,那我也愿意承担责任。我唯一想要的,是尊重和信任,但你们已经给了,我就不收这个了。”
“小陈老师,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同意吗?”女孩子朝她歪了歪头,轻声问。
陈以慧愣了一下,出神思考了许久道:“其实,在你找到我的前一天,我已经决定不做老师了。”
“啊?”周池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讲。她明明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对这个职业的热爱,也看得出她真的很厉害,可是为什么呢?
“我试了好多方法劝自己坚持下去。”陈以慧笑盈盈地回忆着补充,“就连什么星座、星盘啊这种唯物主义者根本不信的东西,我都找了人去算,但算出来的结果都告诉我,放弃吧。”
她转折道:“但是你,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契机。”
那一刹那,似乎两个人的眼眶都被一阵风给晕了一下,瞳孔中有波纹产生。
“放心吧,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的。”她眨眨眼说。
周池月好像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但好像有点不太明白。她发着呆回到班上,咀嚼着“契机”这个词。
星座、星盘这些东西,宋之迎是很迷的,周池月有时候也会当个趣味听听,但对于她本身来说,她是不相信的。
这其实就是一个“天命论”。它有存在的价值,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人了解自己,但她想,不能定义和框住自己。她十六七岁,在她的眼里,整个世界都等着她去闯,她就是未来本身。
看样子,小陈老师有可能是想跳出“被安排好的命运”?而他们,刚好是带来转机的人。
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周池月扭头瞧了一圈这个班上的所有人。
自己,李韫仪,林嘉在,徐天宇,都有各自的经历和故事。
零班组建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说了来这个班的理由——只除了陆岑风。
他呢?
零班会是他的转机吗。
但无论如何,有了成员,有了老师,有了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零班已经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能垮掉的草台班子了。如同一间屋子住了人,那就不仅仅是间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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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面子大过天。
毫不留恋地从一班离开,结果又在某节课拎着椅子进去,岿然不动地坐着,也挺叫人老脸一红。
不过周池月倒没觉得有什么。
她原来的桌子还健在,不知道哪个混蛋在桌面刻了字,写“吸吸吸”。
吸什么?
哦,吸她的考运。
她和陆岑风进来那会儿,适逢大课间后的第二节课,夹杂着汗臭味的教室里闹哄哄的。诡异的是,就在他俩提着座位从后门进来的时候,空气一瞬间寂静了。
前桌眼镜瘦猴一分钟回头八百次,终于憋不住问:“月神,你这是……人归原班?”
“不是,”她说,“是班尽其用。”
什么玩意儿??
周池月顶着一张被观光的脸,态度自然地问同桌:“陆岑风,你那儿口罩还有吗?”
她举了张卷子在面前,试图阻隔一点,但是没用。
如果她没记错,一班现存的十九个人里,男女比是9:10。女生明明还多一个,怎么就压不住那些臭男生呢?
“没带。”他回。
周池月心道失策。扭头间,好像有一股香味飘进了鼻尖。
她仔细寻找来源,最后发现来自于陆岑风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把凳子往他那边拖了拖。
很难形容的味道——混着柑橘味,但是似乎还有白茶的清香……也许还有薄荷。
周池月正专心致志地判断分析着,突闻陆岑风语气不善:“你干什么?”
她一抬头,他两只眼睛灼灼地俯视着她,而她……低着头快贴上人家的肩。
陆岑风清晰地记得,就是在这个破地方,她义正言辞地说要划三八线。
这么快就忘了?
周池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说还不是因为这班的味道太难闻了,只有靠近你才能拯救我的嗅觉。
其实她自己应该也是香香的,不过奇怪了,人好像就是没办法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但是,他这又是什么反应啊?
他轻咳了一声,拖着下巴的手突然翻上去,手背抵住鼻尖,迅速撇过头去。
周池月一下子只能瞧到少年的侧脸。
说起来,不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来自于校服外套,还是polo衫,又或是皮肤?
“你用的洗衣液是什么牌子?”她忽然干巴巴地开口,“还有沐浴露?”
陆岑风:“……”
铃声就这么打响了。
一班数学老师喜欢往深了拓展,经常讲着讲着常规解法,就突然开始补充大学高数的知识。虽然很多人不乐意听,因为听了也不能在题里直接用,但其实还是蛮有效果的。
高中的难题,说白了,要么是题目太活,要么就是超纲了一点,用大学思维可以秒杀,却不得不用高中所学曲线救国。
周池月捏着鼻子做完例题,就恨不得把自己脸塞到桌肚里面去,形成一个保护罩。
往四周逡巡一圈,怎么这班上的其他人都没感觉的?一个个苦大仇深地盯着题抓耳挠腮。
她交叠起小臂,缓慢地趴下去。她没穿外套,人又瘦,手臂上没多少肉,下巴磕到骨头还怪痛的。
余光里,陆岑风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依稀听得见沙沙声,没几秒,他停了笔。
周池月心里“嚯”了声。
如果他认真考试的话,能考很好的吧?
年级里有名有姓的人,几乎都在一班了,她都还蛮了解的。
丁唐婧。这个女生很厉害,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题海里的人。她们高一在一个班,不过,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把她当作对手了……周池月每每看见她,都能从她眼里读到一个想法:她想赢。
李雨诺。这位搞竞赛,偏科战神,文科成绩奇差无比,能凭一己之力把一班平均分往下拉零点几的那种。
崔一鸣。他的成绩属于没有哪门特别拔尖,但是哪门都挤在中上的位置。一合计,就窜到前面去了。这个男生的妈妈是年级的政治老师,周池月原来以为他会到物化政班来的。
……
边树。他跟崔一鸣情况类似,但他没崔一鸣稳,不过他胜在英语更强,口语好。
周池月慢吞吞地吐着气,思考该把陆岑风排在什么位置。
她揣摩不太明白,趴在手臂上发呆,忘了呼吸差点给自己憋死。
“喂。”陆岑风跩得二五八万的。
周池月抬起头来,回过神后用眼神回问:怎么了?
陆岑风扔来了他的校服外套,微微勾着脊背坐着看她,神色瞧着还怪为难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垫着吧,硌得慌。”
这下子,周池月破案了。
洗衣液是薄荷白茶,那柑橘味儿应该是沐浴露。
下课后,两个人又被围观着出了一班,众人神情可谓是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来我们班视察的??”
“我看像听课老师……”
“已经看不懂月神现在的想法了……”
周池月也不太懂。
她瞧着前面拎着两把椅子爬楼梯的男生,再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里又产生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这么别扭,到底是谁教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