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非雪一时懵憧。
心跳似乎乱了本该四平八稳的节奏,一下一下撞的胸膛有些发麻。
竹篮里装满花生。
“刚出锅的,有些烫,趁热尝尝。”明晦兰边说边拿了一颗剥开,仔细搓掉影响口感的花生衣,把圆润微焦的花生粒喂到衣非雪嘴边。
衣非雪没反应过来,本能张嘴咬住。
花生粒很小,嘴唇理所当然的碰到了手指。
刹那间,二人皆是一愣。
四面八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皆在这一刻成了飞速掠过的光影。
而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被无限的放慢,成了永定的风景。
喧嚣声远了,模糊的听不清。有什么东西近了,扑通扑通撞击着肋骨。
衣非雪往后躲开,嘴唇莫名干涩。
明晦兰也收回了手,指尖宛如被火舔舐,炽热滚烫。
“跟我来。”衣非雪转身就走。
明晦兰愣了两秒,跟上。
他被带进一家成衣店。
衣非雪说:“看上哪件了,直接拿。”
花生酥,还有一篮子炒花生,衣掌门是赏罚分明的。
明晦兰心中了然,但对身上穿的劲瘦短打也不嫌弃,道:“我现在这身就很好,既轻便又保暖。”
对奴隶装赞不绝口,乍一听会觉得明晦兰装大尾巴狼。
但其实不是的,兰公子可不像衣掌门那般穷奢极恀,他穿的朴素节俭,也就出席盛会时身着千金一寸的锦衣华服,既为尊重他人,也代表着明宗的排面。至于平日里,穿的都是普通的丝绸缎子,甚至一身粗布长衫就上街了,逢人问起,他只道吃穿用度无需多精致,吃的果腹,穿的保暖,足够了。
这话传到衣非雪耳朵里,可把公子笑的腮帮子疼。
看吧,又是鲜明对比。
他衣非雪峻宇彫墙,骄奢淫逸,恨不得脚踩的地面都是昆仑玉铸成的。反观芝兰君子居不重席,俭以养德,这才是修道者该有的清心寡欲。
所以衣公子会范水模山,痛改前非吗?
当然不会!!
他反而变本加厉。
好名声是给别人的,好享受才是给自己的。
*
衣非雪让店伙计把最贵最好的衣裳全拿出来,指着其中最符合他审美的一件:“这个好。”
“……”绣玉兰暗纹的海棠红锦服,明晦兰努力牵动唇角微笑,“素色就好。”
毕竟是人家穿。
衣非雪好脾气的翻出一件,天青色绣仙鹤凌云的广袖长袍。
够素了吧?
“……”明晦兰轻咳一声,“简单点就好。”
最后还是明晦兰亲自挑选,什么花样都没有、纯白色的窄袖长衫。
搁这儿披麻戴孝呢?
衣非雪狂翻白眼。
为了“解气”,衣掌门把剩下的全打包装进乾坤袋了——那件天青色的扔出去,太素。
四海皆知,衣非雪只穿鲜艳的衣裳。
“看什么?”衣非雪察觉到明晦兰的视线。
明晦兰笑了下:“就是觉得,红色很衬你。”
这话并非恭维。
衣非雪仿佛就是为了艳丽的色彩而生的,越是衣着华美,他就越是娇艳欲滴。正如那天地皆白、银装素裹之间的一簇红梅,弹指间惊艳了韶华,留下永恒的绯影。
明晦兰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衣非雪叫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街上灯火璀璨,人稠物穰。伙计在酒肆前叫卖,衣非雪品了一口新出窖的女儿红,买上两壶,也让明晦兰尝尝。
湖心有画舫船漂泊,衣非雪便带明晦兰乘坐一艘。
衣掌门是不累的,但兰公子虚得很,得歇歇脚,不然腿疼。
虽说是凡酒,但若不以灵力化解,还是会醉的。凭衣非雪的境界,无需刻意为之,灵力自会在内府运转,化解掉任何不利于他精神状态的东西。
看明晦兰面上染了微醺,不想提溜醉鬼回去的衣非雪说:“你没有灵力,少喝点。”
明晦兰自愧道:“见笑了。”
喝酒不醉也没意思,衣非雪敛起体内自转的灵力,也让自己感受一下微醺的快意。
明晦兰放下酒壶,又从竹篮拿花生剥,给衣掌门下酒。
衣非雪最爱吃花生,从前搭配的都是景阳春雨,现在配上俗气的女儿红,倒也别具风味。
衣非雪让明晦兰也吃,吃着吃着,发现明晦兰不是随便剥的。
他每剥开一颗花生都要看看品质,将表面没变色的花生粒喂给自己,把表面焦黄的花生粒放到盘中。
衣非雪喜欢火候大的,焦而未糊,吃起来更香。
衣非雪坐在甲板上,晚风一吹,微醺更甚。
“多福的花生酥是跟我娘学的,因为我爹爱吃。”衣非雪情不自禁的说,“我娘怀我的时候身子不便,所以把多福教会了,我爹就不用断口福了。”
他连跟风潇都很少提家里事,更别说跟明晦兰了。
这还是头一次。
衣非雪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口福口福,不是东西有多好吃,而是心爱之人做出来的东西。”
他就没有口福,连一口母乳都没喝上。
明晦兰停下剥花生的动作,深深看着他。
衣非雪凤眸半阖:“花生酥确实好吃,我从小就爱吃,遗传我爹呗!可是我爹跟我说,我娘做的更好吃。”
“他这人啊,明明知道我吃不到,还这么说。”
“我知道,他是想我娘了。他还羡慕我呢,说我连我娘面都没见过,所以不用想,挺好的。”
衣非雪轻描淡写的笑出声:“弄得我直到现在都纳闷,我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明晦兰沉默了几秒,将更多的花生剥给衣非雪:“既是不幸,也是幸。”
衣非雪不由自主的望向明晦兰。
几秒钟,忍不住问:“你对你母亲还有印象吗?”
明晦兰:“母亲是在我七岁那年离世的,自是有的。”
衣非雪看了一会儿明晦兰,望向两岸璀璨的灯光:“姜素散修出身,却名誉卓著,琼花玉貌,柳絮才高,被冠以‘绝代双姝’之荣。”
明晦兰微笑接话:“另一姝,风家长女风念容,姱容修态,翩若惊鸿,生时如夏花之绚烂,故去如秋叶之静美。永世追念,她亦安然从容。”
衣非雪心脏剧烈收缩。
他的母亲是血崩而死的。
产下天厌神弃的不祥之子,气血枯竭,香消玉殒。
风念容,至亲永世追念,她亦安然从容。
衣非雪的眼眶被火烧过一样,刺痛难忍,他仰头望去浓稠的夜幕,圆月朗星都被笼上一层水雾,模模糊糊的。
明晦兰拿起酒壶,弯腰钻进船舱,和划桨的船夫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依旧拿着酒壶,但酒变成了温的。
衣非雪缓缓喝了两口,半笑不笑:“我都不知道我娘什么样,你却说的头头是道。”
明晦兰也笑了:“我比你早生半年。”
衣非雪:“……”
温酒入喉,从唇舌暖到了心里。
夜风吹在身上不再寒凉,只余清爽。
他娘风念容不像姜素那般英气飒爽,巾帼须眉。而是更为温婉柔顺,贤良淑德,是云娇雨怯的大家闺秀。
“说说你娘吧。”衣非雪道。
明晦兰抿了抿嘴唇,没说话。衣非雪也没催,只静静望着他。
随便他说或者不说。
明晦兰:“我娘是弃婴,她因不是男儿身,被父母遗弃在荒野,幸得一猎户捡走收养。猎户心善,但家中实在贫苦又惧内,终于在妻子没完没了的抱怨下,把我娘送给一个姓姜的教书先生。”
“先生给她取了名字,素,无色质朴。”
“把她领回家,留给儿子当童养媳。”
明晦兰顿了顿,继续道:“可惜事与愿违,他的儿子得天花不治身亡,年仅五岁就死了。而我娘因为照顾他同样感染天花,却命大活了下来。教书先生惨遭丧子之痛,便迁怒我娘说她克死了儿子,拳打脚踢,咒骂虐待。”
“我娘难以忍受煎熬,趁某日教书先生醉酒逃掉了。”
“可怜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那人对她笑,给她馒头吃,还带她买漂亮衣裳和银簪子,把她打扮的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其实,她遇到了人牙子。”
明晦兰看向衣非雪。
喝醉的少年趴在矮桌上,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明晦兰继续讲:“她从出生起就颠沛流离,不知被卖过多少次,骗过多少次。这世上没人要她,更没人真心待她。所以当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她,敬她,宠她,将她视若珍宝,为她不惜和家族对抗也要娶她做妻子时,可想而知,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明晦兰望向湖面。
从远处看,湖面倒映着皎月繁星,流光溢彩。近了看,湖水黑压压,深不见底。
明晦兰伸手进入湖水里,搅动风云:“直到死去,依旧在被骗。”
少年的睡颜香甜安谧,长眉舒展,没有清醒时的恣意狂傲和锐气逼人,连头发都柔顺的贴敷着面颊。
像婴儿般纯真无邪,玲珑剔透。
“清客。”明晦兰叫道。
“回去了。”
明晦兰让船家停泊,背起衣非雪上岸。
沿着湖畔岸线,稳步前行。
忽然,前方走出一个人,挡在了马路中央。
“贤侄。”
木剑陈咧嘴笑道:“你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