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没点灯,影九又一直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本能地遵照命令,控制着自己绷到极致的身体,一点点地朝前膝行。
不过片刻,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抱住了自己。
是主上的怀抱。
依旧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安心,依旧身躯相贴,毫无芥蒂地搂着他。
影九的眼眶一下就湿了,拼命咽着眼泪,“……主上、属下、属下有负主上,不配主上如此对待……”
蔺怀钦像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接纳他的所有情绪。
“小九,没关系,我们说过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小九还记得吗?”
影九被折磨的太久,浑身都湿漉漉的,胡乱地点着头,瘦削的蝴蝶骨随着他的哽咽一下下颤动着,像被暴雨困住的幼蝶。
影卫是不可以在人前展示太多情绪的,上位者要的是兵器与服从。若兵器有了弱点,只会被抛弃和销毁。
可不管影九如何压抑,倾泻而出的眼泪就是无法收回,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仿佛,在这个怀抱里,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得到原谅,不管是他罪无可赦的罪行,还是他失控肆虐的情绪。
这一切,都是他的主上,对他的宽宥与放纵。
可他只是最卑贱的影卫,有什么资格被如此对待?
影九后怕又惶恐,感激又羞愧,种种汹涌的情绪,将他所有的心防冲垮。
掌下身躯的抖动愈发强烈,肩膀上也被濡湿一片,蔺怀钦感觉到影九的煎熬,更是温柔地哄他:“没事了小九,都过去了,都是那个玉郎不好,把我们小九吓坏了。”
低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着影九,影九攥着蔺怀钦的衣角,哭得喘不上气,“求主上…主上不要对属下这么好,属下…属下不配……”
很低的一声轻笑,随着抚上脑袋的手,含着满腔怜惜。
“你是我的小九,我对你好是应当的。”
蔺怀钦顿了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对视。
“再说了,小九忠诚乖巧,一心为主,这是你应得的,不必为此顾虑。”
这话一出,影九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永远都溺在名为蔺怀钦的深潭里,非死不能出。
廊下的风雪异常知趣,一改往日的嚣张,在门窗留下温吞的痕迹。
不见光的屋内过了许久,影九身上的冰冷才褪去,慢慢被蔺怀钦焐热。
“……主上。”
眼泪止住后的影九无比羞愧,抬起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了他一声。
“好些了吗?”
“是,属下失态……”影九局促地收紧双肩想要起身,却被蔺怀钦搂得更紧,打断了他一贯的请罪,轻柔又强势地继续把他的下颌按到自己肩膀上。
“再靠会缓缓,不用急着起来。”
影九犹豫着,慢慢放软身体,照着蔺怀钦的意思,整个人贴进了他的怀里。
常年适应黑暗的眼睛让影九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蔺怀钦肩上被自己弄湿的水迹,也看到了蔺怀钦抱他许久却依然挺拔宽阔的后背。
躁动的心脏将胸腔撞击出疼痛。
他嗅着蔺怀钦的气息,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谢谢主上。”
蔺怀钦弯了唇角,“不客气,小九小朋友。”
影九白净的手指一下就蜷起,脸上也泛了些红,头一回反驳他,“…属下不是小朋友,过完年,属下就十八了。”
蔺怀钦哑然一笑。
就这个瘦削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身板,和躲自己怀里一直掉眼泪的行为,还说不是小朋友。
“好吧,是我说错了,”蔺怀钦伸手,将他黏在脸庞上的头发别好,顺着他说:“我比你大,所以,小九是我一个人的小朋友。”
影九一下就不说话了,整张脸埋到了他的肩膀上。
很快,影九脸上的热度就沿着被濡湿的布料,一直蔓延到蔺怀钦的心头。
知道影九脸皮薄,蔺怀钦也不再逗他,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问:“饿了吧,我们去影六影七那吃饭,想不想去?”
肩膀上的脑袋不断的点着。
蔺怀钦扬起嘴角,将他身上滑落的大氅重新系紧,朝他伸出了手,“那走吧?”
那只指节如竹节般修长劲瘦的手,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
是这只手,一次次地,给他体面,全他尊严,将他救赎。
影九将自己的唇咬的发白,最终下定了决心,胆大妄为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蔺怀钦眼里都是笑意,用力地握住那只发凉的手,推开门,走进风雪中。
当影七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是蔺怀钦时,意外又迷茫,“啊?”
又小又破的屋子里,影七坐立不安,最终惶惑地转向影六,眼神像大学生一样清澈无助,“哥?你说句话?”
莫名其妙的氛围里,影六认命地叹了口气,瞪了他不中用的弟弟一眼,伏低身子请罪,“影七冒犯,请主上责罚,属下愿替影七受罚。”
影七这才反应过来,收敛了性子,连忙跪下请罪。
“不碍事,”蔺怀钦摆了摆手,扶起影六,“就是来看看你的伤,不必拘礼。”
影六一怔,惊愕之余又有些不自在,“属下都是些皮外伤,不值得主上如此费心。”
“是小九担心他六哥的伤势,说想来看看。”
骤然被视线包围,影九手无足措地站了会儿,半天才低下头应了声,“……是。”
蔺怀钦轻笑了一声。
也只有小九这般纯澈到几乎不谙世事的心性,才会连送到手边的人情场面都接不住。
蔺怀钦给他解了围,“影七,你和小九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吧,我先看看影六的伤。”
影卫受伤是常有的事,但影卫低贱,没有人会把影卫的生死放在眼里,所以平日里没有供给影卫用的药品,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饶是蔺怀钦已经交代影七要给影六上药,但影七根本拿不到药,能用纱布给影六做包扎已是天大的恩赐。可在这间又潮又脏的屋子里,连床褥和被子都没有的恶劣条件下,影六的鞭伤已呈现出恶化的趋势。
蔺怀钦深深地皱起眉头。
“这样不行,影七一会儿去我房里取一些药,记得要先给伤口消毒,再涂药。晚些我再让人送几床干净的被褥过来,天还这样冷,这天天睡不好穿不暖的,怎么能好起来。”
从没听过的关心话语让影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张板正严肃的脸上满是愕然,怔怔地看着蔺怀钦。
蔺怀钦的神色依旧温和,“如果还缺什么,就及时跟我说,别像以前一样。”
影六反应过来,为自己没有及时回答主上的话而悚然,又为主上话语里的赏赐而感激,连忙跪直身体,“是、是,没有了,谢主上、谢主上恩赐!”
“起来吧,”蔺怀钦扶起他,“这几日你们就不用过来了,等伤势好了,再来守夜。”
一想到能拥有被子再不用受冻,影七就激动的不行,连忙毛遂自荐想表达自己的忠心,“主上没关系,属下可以值夜的,不影响!”
“我觉得不太行。”
“真的可以的主上!属下值完夜再给影六上药就好。”
蔺怀钦挑了挑眉梢,不咸不淡地看了影六一眼。
几乎是立刻,影六扫了影九一眼,就压抑地咳了几声,成功让影七把视线全放在自己身上。
影七几乎跳起来,“哥?!”
影六的脸突然间就变得很苍白,连声音都变得虚弱无力,他看着站在蔺怀钦身后的影九,用上了一种沉痛的语气。
“影九,这段时间要麻烦你给主上值夜了,最近门派里不太平,你要时时刻刻跟在主上身边。”
为了让影九警惕,影六甚至加重了时时刻刻这几个字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影九站的直直的,一脸严肃地保证:“是,影九知道,六哥放心养伤,影九会恪守职责,绝不让主上受到伤害。”
蔺怀钦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嗯,目的达到,今晚没白来。
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影九留在自己身边了。
“好了,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
影卫是不准与主上同食的,原本几人还有些拘束,但见蔺怀钦神色轻缓,心情极好的样子,几人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面前的碗。
影卫们受过严苛的训练,不管是吃饭还是夹菜都不准发出一点声音。于是蔺怀钦只看到几人的筷子微动,连咀嚼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
影七没在影阁里训练过,胆子最大,看蔺怀钦没有动怒的意思,就试探着夹自己喜欢的菜,时不时还飞快地往影六碗里放一点。
影六最开始被影七的举动吓得不行,请罪了好几次,见蔺怀钦真的不追究,也才慢慢安定下来,小心地吃着碗里的菜。
只有影九坐的最为板正,削薄的后背笔挺,说吃饭就只是吃饭,用筷子夹起一小点米饭,毫无声息地送进自己口中。
真的很像一只竖着耳朵随时警惕的小白鼬。
蔺怀钦的目光转了一圈,夹了一块离影九最远的红烧肉,放到了他的碗里。
影九浑身一僵,睁大眼睛,攥紧筷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哪有主上给影卫夹菜的道理?
见影九惴惴,想要放下碗请罪,蔺怀钦唇线抿出柔弧,又给他夹了块鱼,道:“坐好,别光吃饭,多吃些菜才能长高。”
感受到影六和影七隐晦投来的视线,影九有些难为情,很快的,耳背就红成一片,但还是认真又规矩的,吃完了每一道蔺怀钦夹给他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