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本古早虐文,可在某些方面,也并非全然不堪,便如此刻,女子也可入仕为官。
开国初期便试行女吏试,允许通文墨、晓律法的女子通过朝廷的考核之后入职六部或地方衙门,担任些文书佐贰之类的官职。
可说到顺天府这地方,是个出了名的苦差事。饷银少、案子多,还得常年在外头跑,风吹日晒不说,指不定还得与人搏命。
是以,即便真有那等不怕吃苦、有心想要博个前程的女吏,多半也会被家中的父母长辈给死死拦住,不许她们去冒那个险。
本就人手极为短缺,偏生前些时日,当今皇后娘娘又下诏,说是凡涉及宗室女眷的案件,查办中必须得有女官女吏在场陪同,以避瓜田李下之嫌。
这一下,可更是愁坏了顺天府的府丞大人,隔三岔五跑去吏部和刑部要人,但哪里还能凭空变出许多合适的女吏来给他?是以,此事便也一直拖延着,也没个结果。
陆云蔚搞懂了,闹了半天,孙推官是瞧着她有几分查案的本事,又恰好是个女儿身,便打起了“廉价劳力”的主意,想将她招揽进顺天府。不过她原也琢磨着找个营生,此时专业对口,便也没怎么犹豫,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孙推官见她应承,自是喜出望外。这女吏的考试,下月初便有一场,只是报名应考需得有京户的保人,一时半刻她竟找不见合适的。
她正有些犯难,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韩濯只感觉是天赐良机,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我来!我来!不就是个保人么,一句话的事儿。”
陆云蔚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她与他,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勉强算得上是认识罢了。
“保人责任重大,非同儿戏,韩公子与我不过数面之缘,怎好劳动大驾,倘若将来我在顺天府做得不好,犯了什么过错,岂不是要平白无故地连累了公子你?”
韩濯却像压根儿听不懂她的拒绝,毫不犹豫道:“我替你作保,我都不怕担那干系,你还怕什么?再说了,我信得过你,你一定能行的。”
孙推官听着两个小辈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不由得呵呵一笑:“哎呀呀,韩公子一片热忱之心,老朽佩服。此事倒不用如此麻烦,陆姑娘的本事才干,大家有目共睹,若她当真能入我顺天府当差,那也算是一桩幸事,这保人嘛,我便顺手做了。”
此事说定,接下来这半个多月,陆云蔚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考核共分三场,分别是律法、策论,还有一项唤作“明算”,考的是算学功夫。
旁的两门,她倒不怎么犯怵,唯独律法条文,与她所熟知的体系相去甚远,委实有些吃力。报名那日,她厚着脸皮跟孙推官借了一大堆书册,这半月几乎都窝在厢房里埋头苦读。
其间韩濯倒是遣了府上的小厮,给她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外加一整箱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册。前来传话的小厮,一张脸苦得跟黄连似的,说是先前护国寺那桩大案,顺天府不知怎的,将事情捅到了府上。
结果便是,韩濯如今正被国公爷拘在府中禁足,轻易出不得门了。
陆云蔚听了反倒觉得不够,似韩濯这等成日惹是生非的德行,只是禁足,那都算是便宜他了。若换作是自己,少不得拉他进去蹲上几天,好好长长记性。
待小厮走了,她瞧着那堆豪华大礼包,总觉得肉疼,下不去手。于是转过头,自己又去街上相熟的铺子里,买了几刀寻常的竹纸和普通墨条回来。
直到考试那天,她才舍得拆开那些金贵东西,放进周娘子准备的考篮里,租了辆驴车就出发了。
真到考场上,倒没陆云蔚想得那般难,她答得极为流利,除了一笔字有些拿不出手,内容应是没有跑偏太多。
一晃便到了五月中旬,正是女吏放榜之日。
顺天府的差役得了信儿,一路敲着喜锣,高声喊着名姓,进了斋娘巷:“陆姑娘——陆云蔚!恭喜陆姑娘,高中一甲中等——”这一嗓子喊出来,好家伙,半条巷子的街坊四邻,都知道这巷子里头,出了个姓陆的女官了。
周娘子听闻喜讯,当真是比自家亲闺女中了状元还要高兴几分,当下便从箱底摸出两串铜钱,不由分说地给陆云蔚放了两挂足有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满巷喜气洋洋。
她又是个场面上的人,深知这报喜的差役一路辛苦,便包了不少素点,又封了二钱银子的赏封,笑吟吟地塞到那差役手里,嘴里不住地说着:“有劳官爷了,一路辛苦,喝口热茶,吃些点心。”直把那差役谢得是满面春风,连声道贺而去。
陆云蔚瞧着周娘子这般为自己欢喜忙碌,心中自是感激。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将再次感受“新人报到”的新鲜感。
兜兜转转从零开始,倒是让她想起了那句话——
那我这么多年白干了呗?
好在比起当年的愣头青,这时候的她倒是从容多了,甚至能提前开始筹备起日后去顺天府应卯当差的诸般事宜来,不像那会儿,一连好几个晚上都紧张地睡不着觉。
那日她同报信的差役细细打听过,顺天府每日点卯的时辰极早,她如今住在斋娘巷,位于京城之南,而顺天府衙门却在皇城之东。快马过去都得一个时辰,更别提驴车了。
要想当差不迟到,怕是鸡叫头遍就得起了。
若每日依旧住在斋娘巷,光是这来回的脚程,便是个大麻烦。她给自己算了一笔账,骑驴太慢,雇车太贵,一日来回算两趟,她那点微薄的饷银,便是不吃不喝,尽数贴补在这车脚钱上,怕也是远远不够的。
思来想去,得先把住的地儿换了,离府衙近点,脚下省事,心里也能踏实些。虽说离了周娘子和小桃枝,陆云蔚十分不舍,但眼下也实在是没辙了。
既然打定主意重新赁房子,最好能在应卯之前弄妥,不然到时候免不了告假去处理。她又想起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社会就给她上了第一课,租房被二房东骗了,钱不多,却很是丢脸,这事儿后来她都不好意思报警,硬生生自己吃了亏。
不想再重蹈覆辙,陆云蔚便提前托了相熟的柳捕快,请他帮忙寻个可靠的牙人。柳捕快平时专管巡街缉盗,消息灵通得很,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认得不少,立刻就找到人领着她去看房子。
这牙人姓钱,生得一副精明相,口齿也伶俐得很,领着陆云蔚在顺天府衙门附近串街走巷,看得头一间屋子真是不错,外头热闹,屋里宽敞。
陆云蔚心里头已是有了七八分满意,可待她一问价格——
“一个月,盛惠十五两纹银。”
十五两银子一个月?!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嗯,瞧着倒是不错,但贵了点,再看看下一处罢。”
到了下一间,钱牙人脸上已是挂上了几分势在必得的笑容,显然是对这间满意极了。
“陆姑娘,您再瞧瞧这个如何?这处宅子,价钱可是比先前那个要合宜了不少,每月只需十两。且这位置也是闹中取静,极是便利。”
陆云蔚先前曾想过,顺天府衙门附近的租金,定然是低不了的,但没想到,竟会贵到这般地步。
她当时从甄府出来,带了二十来两现银,另有些零碎首饰,多是小姐夫人随手打赏的旧物,拿出来看着唬人,实则值不了几个钱。她挑了几件像样的,再捎上两身簇新的衣裳,一起拿去当了,换了五两银子。
满打满算,她手上有二十七八两银子,要说这笔钱也不算少,顶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可架不住陆云蔚的花销多。
赁房吃饭是大头,且周娘子待她亲厚,她自是感激,逛庙市碰上个稀罕物件,常捎回来哄周娘子和小桃枝开心,偶尔心血来潮,也会请周娘子母女俩下馆子,点上几个荤素搭配的小菜,打打牙祭,改善一下伙食。
再加上前阵子读书,也不好总借用孙推官的书,想着自己往后免不了要用,便挑了基本的买下来,林林总总竟花了十多两银子,一下就去了大半存款。怪到说读书人难得,寻常人家怕是举全族之力才能供出一个。
这一来二去,她那原本就不怎么鼓囊的钱袋子,越发地瘪了下去了。真要租这个房子,手上便一分不剩了。
想着自己这点少得可怜的预算,实在是有些够呛,陆云蔚也就不再跟钱牙人兜圈子绕弯子了,干脆说道:“劳烦您直接带我去看看价钱最便宜的房子罢。旁的那些个体面些的,我眼下怕是都赁不起。”
那钱牙人原先还想着,这位陆姑娘既是柳捕快亲自引荐来的,又听闻是新近考上了顺天府的女吏,将来也是要吃官家饭的体面人,估摸着肯定也有些家底,这才特意先领着她去看了那几处地段好、屋宇也齐整的体面宅子。
一听她这么问,他脸上那点笑容眼看就要挂不住了。“最……最便宜的?”
“陆姑娘,您这话……您看,便是这京城里头,地段再偏僻些、屋子再简陋些的,那也总得要个五两银子一个月呢。若是再往下……”他故意顿了顿,拿眼角悄悄瞥了陆云蔚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那可就只有凶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