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濯陪着陆云蔚一圈一圈打听,问了个遍,竟连个影子都没摸着,此刻少爷脾气上来,揪着库房管事的领子不放:“横竖不能是鬼吧?鬼也用不着点灯。”
那库管脸都涨红了,但憋了半天也吐不出个合理解释。
陆云蔚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少安毋躁。随即低头翻了翻账册,只见二月那页白纸黑字写着:“十八日,周大姚,领柴五斤、米两斤、灯油半斤。”再往前翻,月月如此,一年到头,竟是从未落过。
她将册子往桌上一搁,怒极反笑,“我问你,周大姚过世已有四载,月却还能从你这库房里领走东西,你若说不是你监守自盗,假借死者之名贪墨,难不成这些东西是被哪个孤魂野鬼给搬回自家坟头去了?”
“擅改寺产账目、侵吞柴米,属侵蚀公用之物,按赃数定刑,轻则罚没充公,重则可是要押送僧录司严办的。”昨夜挑灯夜读,她翻过律例规条,知道纵然是方外之人,也并不能做法外狂徒。
库管本还想狡辩几句,见陆云蔚说起律法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像是真要告发他,心中早已怯了,连忙讨饶,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招了出来。
寺中每月按人头分发米粮灯油等诸般供给,护国寺地广僧多,清修之人日常所需并不算多,按理说凭着佃租和香火钱,维持日常用度绰绰有余。
可怪就怪在,偏生这两年,账上却越来越吃紧,时不时便支不出银子。
“小的也曾疑心过账目不对劲”库管哭丧着脸,“可那账册,平日里都是由法堂的执事师兄管着的,小的去问过几回,一时说年成不好免了租子,一时又说拿出去赈济灾民了,左右就是拿不出钱。”
后来住持亲自找上他,让他每月虚报些领用数目,再由住持私私下打点人手,偷偷运出寺外变卖,换些现银回来贴补亏空。
这库管所言,听着倒也合情合理,可她先前也曾翻看过账册,上面并无这些银钱记录。再者,那些知情人不是死了,便是失踪了,如今库管一张嘴,空口白牙,难保不是想把事推得干干净净。
“自然不是庙里的账。”见陆云蔚不信,库管连忙解释,“执事师兄另有一本私账,平日里藏得紧呢,我也是有一回无意间瞧见,他在自己的禅房里头,往一个破柜子里捣鼓什么东西。”
怕是早就存了心,专门偷看的吧,陆云蔚心里腹诽,面上却懒得点破他这点小心思。又问道:“那你认识周大姚吗?”
“周大姚?”
“……并不认识”库管摇了摇头,“名字是住持原先写给我的,小的只负责照抄上去,真不知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是张三还是李四。上头让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旁的是半点也不敢多问。”
见问不出更多的,陆云蔚便让他把这几年虚报过的名字一一写出来。多是些年头久远的名字,还有些是原本的小工杂役,干了没几日便走了,早就没人记得,名字却还在册上,最是方便拿来顶数。
再看用量,每月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份的油米香火,若全都卖了出去,这几年下来住持怕是私下捞了上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带着名单,陆云蔚回了趟斋娘巷。
一进门,周娘子就迎了过来,身上围裙都来不及解:“陆妹子可算是回来了!昨个一夜没见人,我心里就跟猫挠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早知如此,昨日说什么也该等等你的。”她一气儿说了好些,眼圈也泛了红。
正是早膳的时候,周娘子一听她还饿着,赶忙从锅里舀了碗热粥,又取了两块不落夹,麻利地递过来。
陆云蔚也不与她客气,接过碗筷,一边问她今日怎么还没出摊。
“哎哟!你是不知道,今儿巷子里都炸开锅了!”周娘子这才道,外头都传疯了,说住持横死,有人说是他平日里作恶多端,犯了什么忌讳,冲撞了神佛,这才遭了报应。还有人说那庙里本就不干净,连那丈八尺高的铜胎佛爷都镇压不住了呢。
东家长,李家短,添油加醋,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斋娘巷里不少人家靠着庙市吃饭,这事一闹,哪个还有心思做买卖。
她越说越起劲,嗓门也跟着拔高了几分,陆云蔚熬了一宿,此时听得头晕眼胀。好容易见周娘子歇了口气,赶忙掏出名单念给她听,想请她帮忙指认一番。
周娘子常年做买卖,一听便认出里头有不少都是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好几个早些年就没了,还有一些,则是举家搬迁,或是外出谋生,几年都没在京城露过面的。
陆云蔚见火候已到,便轻轻念出“周大姚”三个字。
“陆妹子,这是哪门子名单?”周娘子的脸色顿时就不对了,先前那股子说笑的劲儿荡然无存。
她一边将护国寺的事简略说了,寺中账目混乱,有人冒用亡者名讳冒领钱粮,一边暗中观察着周娘子的神情。
周娘子听完,一双柳眉倒竖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那名单破口大骂道:“天杀的贼秃驴!短命的黑心鬼!我男人那可是老娘我亲手给他装裹了下葬的,他还能从坟里头爬出来,月月跑去寺里领东西不成?!他要是真有这天大的本事,怎么这些年来,连个囫囵个儿的梦都没给老娘托回来一个?”
“想当年,我家大姚得了痨病,家里头为了给他寻医问药,早就花得精光,到后来锅都快揭不开了,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我才厚着脸皮求到护国寺,想着不求他寺里头能施舍多少银钱,哪怕是给口剩粥、给把陈米也成。这帮没脊梁的软骨头,烂了心肝的狗东西,却说与寺中无干,便将我打发了。”
周娘子越骂越气愤,越说越伤心,说到后来,那积压了多年的辛酸与怨愤,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尽数倾泻而出,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陆云蔚默默地陪着,将这些话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原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如不开口,有些事,旁人无法劝慰。
待周娘子缓过来,她又请周娘子圈了名单上一年内过世或离开京城的名字,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院子外头,小桃枝“咯咯咯”的笑声。
“你听听,这死丫头,屁点儿大的年纪,成日就知道在巷子里头疯跑疯玩,没一刻安生的时候!”周娘子一面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一面没好气地嗔骂了一句。
今日斋娘巷里,确实是比往日里要冷清许多。大人们因为护国寺的事,没了出门摆摊的心思。倒是那些个不晓事的半大孩子们,没了大人们的拘束,像是出了笼的小鸟一般,一窝蜂地聚在一块儿,你追我赶,呼啸来去,玩得比平日里更加闹腾。
听见那笑声,她的心情竟轻松了几分。
只是刚走出门,身形忽然一愣。
有个人正大马金刀地蹲在不远处的巷子口,身边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群还没他腿高的小不点儿,闹哄哄地正玩骑马打仗的。
正是韩濯。
这韩三郎,平日里也是个众星捧月、说一不二的主儿,此刻却被这群小泥猴儿折腾得满头大汗,偏生他还一点儿也不恼,脸上挂着几分傻乐的,由着他们胡闹。
肩上架着的那个豁牙小孩,笑得前仰后合,口水都快流到他头上了。
陆云蔚的身影刚从门内转出来,韩濯便像是心有所感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小孩放在地上,伸手拍了拍小脑袋,这才抬起头来,笑眼弯弯地冲着她道:“陆姑娘,你总算是舍得出来了。”
见他这副模样,陆云蔚心里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果然是近来太过松懈,竟叫人跟在后头一路都没察觉。
她面上不动声色,也懒得去搭理他,径直往前走。
韩濯一见她这般冷淡,立时就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猴急地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我可不是故意要跟踪你的,实在是这两日不安宁,凶手指不定就在附近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猫着呢!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出来查案,我这不是有些放心不下,这才……。”
他这话端的是一番古道热肠、侠义心肠,实则自己个心里正在发虚,总觉得陆云蔚听完不仅不会领他这份情,反倒更添几分薄怒。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如此说来,倒是多谢韩公子费心了”陆云蔚没好气地说道。真要遇见凶手,她和韩濯指不定谁更危险,到时她还得分神去救韩濯,岂不是更麻烦。
但见他对这案子也确是上了几分心思,她便没再藏着掖着,将方才从周娘子处打探来的线索,以及自己心中的一些猜测,都低声讲给他听。
她猜,这桩案子,多半是有人无意中撞破了那住持背地里的勾当,又或者,也曾像周娘子那般,受过寺中僧人的欺压。是以此番出手,不光是要泄心头之恨,更要让那住持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