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夯货一进法堂,未等官差开口盘问,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不住地讨饶。陆云蔚见状,便走上前与孙推官低声耳语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衙役从外头搬来了两条半旧的长凳,位置摆得极有讲究——
一东一西相对而置,不多不少正好五尺。
这个距离能清晰地观察到受审者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又能防止对方突然暴起发难。
但瞥了眼假和尚肿得几乎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倒不好观察眼动了,她略带惋惜地想。
柳捕快在一旁瞧着,见陆云蔚竟还让人扶起那假和尚,又寻了件干净的旧僧袍给他披上遮丑,甚至还让小沙弥递了杯淡茶给这厮润喉,不禁暗自摇头。这位陆姑娘到底年轻,心肠忒软了些,对这等泼皮无赖,何必以礼相待。
这却是天大的误会。
并非陆云蔚心软,她一直觉得审讯是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眼前这人方才刚吃了一顿拳脚苦头,正是身心俱疲、心理防线最为薄弱的当口。
此刻,当以攻心为上。
因此,她带了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同情,温和地问道:“你先定定神,莫要慌张,方才被几位师父拿住时,心里头一定很害怕罢?依我看,这中间许是有什么误会。你……可是这护国寺的弟子?”
那人不敢与她对视,含糊道:“小僧……小僧原是江南普济寺的,后来才辗转入了护国寺修行。”
“哦,原来也曾在其他宝刹修行过。”陆云蔚微微颔首,又挑出这话里的毛病:“既是本寺弟子,今日为何不从光明正大地行走,偏要乔装改扮成这副模样,鬼鬼祟祟从角门溜走呢?”
那假和尚被问到了关键之处,更是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见他依旧是一副抗拒的样子,陆云蔚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我猜,你现在这心里头,一定盘算着该如何编造几个听起来还算过得去的借口,或是攀扯几个寺中相熟的僧人替你作保,想着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或许就能这么稀里糊涂地给混过去,是不是?”
见自己的心思被她全然猜中,假和尚本就心中有鬼,此刻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袍角,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
将这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陆云蔚心中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继续道:“我且问你,你今日为何要逃?可是与住持被害一事有所牵连?”
“你若是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念在你或许是一时糊涂,或是受人胁迫,或是情非得已,也许此事还能有个从轻发落的余地。”
“但若是一条路走到黑……”
陆云蔚笑了笑,“这顺天府的官差们,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到时候,你可就没有现在这般舒坦了,怕是连这身还算干净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假和尚本就是个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之辈。此刻听得她这番软硬兼施的话,哪里还敢再有半分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底细招认出来。
他俗家姓鲁,原叫作鲁槟。人的确曾在普济寺待过,也确实是江南人士,这点没扯谎。
鲁槟家穷,9岁便被父母送入普济寺,原想着剃了度、念了经,也算有个正经出路。谁知这一待便是七八年,大概真是与佛法无缘,戒坛考试年年考。年年不过。
且普济寺也是个僧不成僧,牒不成牒的地方。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打点,便是考过也没用。如鲁槟这样的弟子,只能在院里做个知客、庙工,做些杂务熬熬时日,盼着哪天能走了狗屎运,得了张度牒,方才能正式入了空门。偏这人又不甘心,心里琢磨着既然考不上,不如攒钱买份空名的。
可钱从哪里来?
他平日里虽也跟着寺中的师父们,出门去替那些个富贵人家做些诵经祈福的水陆道场,但香火钱的大头都进了师父师叔们的腰包,他一个小小的知客,只能得些零零碎碎的赏钱,或是人家随手布施的几个铜板。
眼见着正途无望,他这心里头,便渐渐地起了些歪念头。开始借着普济寺的名头,私下里替富商小户做法事。什么阴宅选址、阳宅禳灾,只要给足了银钱,他都来者不拒。有时也替人捎带着摆平点不方便见光的事。
几年下来,倒也渐渐积攒下不少银钱。
虽说在座之人对买卖度牒之事,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但听鲁槟将一个寺庙内“僧不成僧,牒不成牒”,连通过考试都无用,非得拿银钱开路的龌龊底细如此直白地抖落出来……
那些个平日里还算敬奉神佛的香客们,脸上神色皆是微微一变,显出几分不齿来。
度牒这东西,陆云蔚也有所了解。差不多等于从业证书叠加赎罪券。持证之人便有了府衙的背书,不仅免徭役、免田赋,哪怕早年犯过什么事,也多能一笔勾销,翻篇做人。
一张度牒,用处多多,当真是居家旅行、躲灾避祸的头一等好物。
恰因这度牒太好用了,而且是旱涝保收,稳赚不赔的类型,但凡有些门路有些家底的人家,哪个不想着给自家弄上几张?如此一来,市面上便是人人争抢,一纸难求,硬生生地将这原本只是出家凭证的度牒,给炒成了堪比金银的有价之物。
朝廷瞧着有利可图,每每国库空虚了,便放出一批来卖卖,充盈一下内帑;边关军饷不足了,也往前线拨上些度牒,让将士们自行换些粮草马匹;若是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没银子赈济灾民了?得,还是老法子,广批度牒,以解燃眉之急。
一来二去,竟是弄得朝野上下鬻牒成风。
据原身那点零星的记忆,曾出过一桩与这度牒相关的泼天大案,早年间有个镇边太监私自将度牒贩卖给鞑靼贵族,据说一张度牒竟能卖到上万两雪花银,还附赠了一个可以自由出入边关的“本地户口”,导致边境大乱。
后来此事败露,朝野震动,朝廷管得便严了。市面上能流通的空名度牒,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愈发金贵了。
到如今,京中高门大户嫁女儿,陪嫁箱底少不得塞上几张,将来有个什么万一,也能拿出来救急。便说那甄家,就为二小姐准备过,还是原身亲手收起来的。
她虽知度牒金贵,却也没想到竟能将人逼到这般地步……
其余人也是心有戚戚,全都等着鲁槟继续讲下去,不知这人怎么从江南又辗转来了京城?
“等到二十出头,小僧总算攒够了买前程的银子,便托了熟人去寻门路,弄来一张官府发的纸本度牒。哪曾想这玩意儿来得快,去得却也快。还没捂热乎呢,便赶上了朝廷严查伪牒之事,一夜之间,市面上便抄出了大批的假度牒。”
鲁槟苦涩地说道:“小僧那张花了大价钱才买到手的,居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西贝货,银子白白打了水漂。”
提起这事,孙推官不禁摇了摇头:“这度牒之制,刚开始推行之时,用的乃是上好的绫素、锦素,配以钿木的轴头,其上花纹繁复,想要伪造,难如登天。可是后来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出了个馊主意,竟说为了节省开支,改用寻常的纸本来制作。”
说来,这事柳捕快也有印象,纸质度牒刚出来,造假生意便冒了出来。那阵子京中三分之二的人家买得都是假度牒,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顺天府也因着此事,平白吃了挂落,受了不少申斥。
一旁竖着耳朵听热闹的韩濯不耐烦听这些,嫌弃这群人打断鲁槟讲话,他便凑过去自顾自问起来:“度牒不是假的吗,那你怎地来了护国寺?”
“后来接私活那档子事,不知被哪个眼红的给捅了出去,小僧便被普济寺除了名,成了个无处可去的游方野僧。偏巧就在那时,竟又让我在街上遇到当初卖我那假度牒的杀千刀的。”
“这厮在街上撞见了我,竟是头一个便上来与我作揖赔不是,说他掏空了家底,上下打点,使了好些银子才勉强保住了一条狗命,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即便如此,还是主动退了我一半的银子。”
这人又神神秘秘地与鲁槟说,他在牢里头结识了一位姓刘的行商。此人来头极大,路子也野得很,据说与京中几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都有勾连,能在这京城最大的几座寺庙里,替人办下如假包换的真度牒。
韩濯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吧?你真信他?他可是坑过你一回了。”
“小僧哪信这种话?可耐不住那姓刘的行商,把此事说得笃定,还非要拉着我与他一块儿上京,说是等小僧亲眼见了那真度牒,入了寺,安顿下来,再与他银货两讫,当面结清。小僧寻思着最多也就白跑一趟,别的也骗不了什么,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万一……”
“哪成想,这一回,竟真的让他给办成了。”说到此处,鲁槟脸上是既迷惑又后怕。“只是价格也甚是昂贵,我这些年东拼西凑攒下的钱还差五百两,只好与那姓刘的打了张欠条,约了三分利。”
“所以你为了还钱又重操旧业,去富商家里坑蒙拐骗?”陆云蔚扶额不解,“你时常不在寺里,竟没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