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推官听维那将这位“陆施主”说得如此不凡,心中虽仍有几分将信将疑,但面色却也缓和了些许。
只是,当他亲眼见到那被小沙弥引着走进法堂的,竟只是一个瞧着不过十七八岁、容貌清丽的年轻女子之时,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还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丝诧异。
陆云蔚这人,素来是懒得理会旁人如何打量她的。想当年她初入警队之时,那些个经验老到的老刑警们,上下打量她这个黄毛丫头的眼神,可比眼前这位孙推官锐利得多。
当下,孙推官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只留下柳捕快与维那在旁,便开始详细盘问起先前殿中发生的情形。陆云蔚也不慌不忙,将自己所见所闻以及初步的推断,条理清晰地一一禀明。
孙推官最初听着,面上还带着几分审视,可渐渐地,神情便开始变得越来越专注,一双眼睛也亮了几分,待听到陆云蔚分析:“凶手刻意选择浴佛节杀人,又制造佛像泣血的假象,想将住持之死推到所谓的神罚之上,既取人性命,又毁人声誉,这杀人诛心的手法,倒像……”
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说完,似乎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轻咳一声,又端起了上官的架子。
“那佛像泣血,竟然是假的?”旁边的柳捕快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自家上官心中那点微妙的尴尬,见两人终于歇了话头,他便赶紧抓住机会,插话问道。
自然是假的。
那鎏金的铜佛,不过是死物,哪里来的什么血肉?都是些糊弄人的小伎俩罢了,她请柳捕快派人手架梯子查验,果不其然,在佛眼深凹处刮下不少蜡质残留。
想来是凶手提前将包着血的蜡丸藏在佛眼处,今日法会,殿里燃了不少香烛,烛火使殿内温度逐渐升高,待到那蜡丸受热到一定程度,自然便会融化开来,里头的血顺势留下,远远瞧去,犹如佛像泣血。
只是要让那蜡丸不早不晚,恰好就在住持毒发身亡的那一刹那,彻底融化开来,绝非易事。这其中的时机,须得拿捏得分毫不差。
时辰算得如此精准,这凶手,定然对护国寺内外的情形,以及今日法会的流程,都了如指掌,熟悉到了极点。
陆云蔚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快得让她来不及抓住就又被柳捕快给打断了思路:“大人,今日参加法会的香客俱已登记在册,卑职也都已逐一盘问过了,并未找到宝镜的下落,也无甚异样。”
柳捕快话音刚落,站在大殿右侧那位,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人也站直了几分,不复之前的闲散。陆云蔚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戏谑。
“大人莫急,依我之见,宝镜此刻就在法堂之中,并未被带出寺外。”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先前吵嚷着要离开的商贾李茂,一听这话,三两步冲到陆云蔚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叫道:“好!好!这可是你亲口认下的,大伙都听到了。”
他转过头,又对着那几名衙役大声嚷嚷道:“官爷,你们都听见了!那镜子定是这丫头偷的,如今人赃并获,也该放我们这些个良民走了吧!”说着,竟是不管不顾强行往外闯。
门口的衙役眼疾手快,水火棍交叉一拦,李茂来不及收势,圆滚滚的身子“嘭”的一声撞到棍上,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不慎又踩到衣摆,“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见自己丢了好大一个丑,李茂竟也不着急起身,索性手脚并用,顺势趴在地上,一面拍打着地面,一面撒泼打滚骂顺天府欺压良民。
一时怨自己是男儿身,否则也能像陆云蔚这般,得人青眼,受人庇护。一时又说商贾贱业,自己如何遭人白眼,到后来,竟还赌咒发誓,倘若他有朝一日能够时来运转,定要让今日这些胆敢轻视于他的小人们付出代价。
可怜他那同行的老母亲,早已臊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拉着随行的丫鬟一个劲儿地低声垂泪,直呼冤孽。
孙推官见状,也是被气得哭笑不得。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两名精壮的衙役上前,寻了块破布堵了那李茂的嘴,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押到一旁的条凳上按住。
不再理会兀自挣扎不休的李茂,他转而沉声问道:“陆姑娘,你既说那宝镜尚在法堂之中,不知此话可有凭据?”
陆云蔚的目光越过他,不偏不倚,径直投向了法堂右侧:“孙大人,旁的人或许不知内情,可这位韩公子,应当是知晓的。”
见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那年轻人只得轻叹一声,从柱子后头缓缓走出来,露出真容。
只见他身形颀长,生得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鼻梁虽挺,却被右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衬得毫无攻击性。
许是因为知道这位在原书里的“事迹”,陆云蔚总觉得,这人虽长了副邻家弟弟的乖巧样貌,但举手投足,却又难掩一股子张扬恣意之气。
韩公子?
孙推官见到来人,神色猛的一变,韩濯这个混世魔星怎会无端端出现在这佛门清修之地。
按理说,韩三郎昨日既已在寺中借宿,他身为顺天府的推官,今日前来查案,理应早就有人将此事报与他知晓才是。
偏偏能在京畿衙门混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既然你不说,那我也不说。唯一的老实头子柳捕快,忙得脚不沾地,一时之间也将此事给忘到九霄云外。
且韩三郎虽然平日里行事乖张,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斗鸡走马的荒唐事儿没少干,可要说他会做出这等杀人夺宝、亵渎佛门的勾当,莫说是孙推官不信,便是这满京城的人,怕也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这帮衙役都是积年的老油子,见韩濯板着张脸,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之气,一个个都装起糊涂,假装看不见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愿意上去触霉头。
这其中曲里拐弯的关窍,孙推官只消一转念,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他心中暗骂一声:“好好好!当真是一群得力的好下属,今日可算是给我老孙一个天大的惊喜。”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不快。
他咬着后槽牙堆出点笑意,正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却听得韩濯施施然开口。
“要赌吗?”
韩濯一双眼像淬了星子似的,一瞬不瞬地望着陆云蔚。
“你,”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遥遥指向陆云蔚,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略带几分挑衅的笑,“小爷我跟你赌上一局。你若是真能在这法堂之内将镜子找出来,那便算你赢。”
他说到此处,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好玩的事情一般,眼中光芒更盛——
“至于这赌注嘛……,押上小爷我如何?若我输了,往后任凭你差遣,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孙推官目光不住地在韩濯与陆云蔚二人之间来回打转。难道今日之事,真是这位干的?
他图什么啊?只是为了面镜子?这韩三郎是肃国公的幼子,更是当朝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平日里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便是内府库里那斗大的夜明珠,只怕这位小爷也未必会放在眼里,如此行径,实在叫人想不透。
陆云蔚自是听不到孙推官的疑虑。
她只是抬眸迎向韩濯那双灼灼逼人的桃花眼,嘴角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那笑意,极浅,极淡。
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
却仿佛是一根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韩濯的心尖,只一刹那便让他的耳尖猛地窜上一抹薄红,一颗心,也全不听使唤地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跃出他的身体。
陆云蔚这会儿,也挺高兴。
自打瞧见韩濯,她在心里那根绕来绕去的线,登时捋顺了,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早就觉得宝镜失窃的事儿另有蹊跷,不像是奔着杀人夺宝来的,倒像是在示威。偷镜之人行迹大大咧咧,扯了桌布揣上就走,连个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很是猖狂。
再加上这位一副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散漫模样,还当众与她立下赌约。一下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好你个纨绔子弟,你越是不怕查,我偏要查个底儿掉。
为了堵住韩濯的嘴,也为了尽快了结这桩麻烦,陆云蔚索性把那点猜得七七八八的线索,摊在了明面上。
“从诸位的客舍,到住持平日起居的丈室,若是循着寺中常走的大路,少说也得费上一炷香的工夫。可要是抄竹林那条小径……”陆云蔚说到此处,眼波微转,似笑非笑地扫了韩濯一眼,“一盏茶的时间,足够打个来回了。”
“只是,”她话锋一转,“那竹林之中泥泞湿滑,更不知何处便藏着坑洼水凼。一个不慎,极易污了鞋袜,是以平日里寺中僧众宁肯多绕些远路,也不肯走那条小径。若是不熟悉的人,脚上定然会沾上不少泥印子。”
韩濯闻言下意识地低头,果然见靴尖沾着几处泥点,面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下。
但此刻这法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他这点小动作,哪能瞒得住人。孙推官见状,心中对杀人夺宝一事,已然信了七八分,只差最后一点实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