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佛诞吉日。
护国寺外早早挤满了来烧香拜佛、祈福禳灾的善男信女，好在陆云蔚手脚麻利，一早就推着小板车到庙市，帮房东周娘子占了个好位置。
板车上整齐摆放着几只干净的篾编提篮，篮中盛满了色泽碧绿、清香诱人的“不落夹”。这不落夹用上好的糯米淘洗干净，和以各色秘制的香料，再用那带着清香的新鲜苇叶包裹而成。上锅蒸熟之后，糯米香甜，苇叶清香，正是周娘子拿手的点心。
说来也有讲究，这京城的老例儿，四月初八佛诞日这一天，无论贫富贵贱，家家户户都须得吃上几口不落夹，一来是应景尝鲜，二来嘛，也是取其“不堕轮回，善业不落，步步高升”的好意头。
早上着急出门，陆云蔚这会儿还饿着肚子，便不客气地囫囵塞了两块当早饭。不落夹入口软糯微甜，口感细腻，她一边嚼着，一边忍不住遐想，要是能浇点蜂蜜，再刷上那么一层香气馥郁的玫瑰花酱，就和她在现代爱吃的蜂蜜凉粽一模一样了。
摊子布置得差不多，周娘子带着女儿匆匆赶来接手。她毕竟是周娘子的租客不是帮工，也不好劳烦过多，周娘子便嘱咐她去寺里头随喜逛逛，顺便观赏一年一度的浴佛大法会。
要说周娘子在这护国寺外经营吃食买卖多年，于这寺中各项法会的时辰规矩，那都是掐算得分毫不差。陆云蔚刚走到大殿，正见住持站在殿内拈香祝圣，手中小杓扬起，将香汤洒向佛像。
因佛家讲求三业清净，仪式上需得将佛像自上而下，仔仔细细地灌沐三遍，方才算是礼成圆满。陆云蔚做刑警时，从不信神佛，如今流落到了这异世，身不由己，倒也渐渐生出了几分“入乡随俗，姑且观之”的好奇心。
她悄立在殿外，一面听着从殿内传出的梵唱之声，一面在心底默默地替那老住持数着灌沐的次数，一遍……两遍……第三遍……
这第三遍的念头尚未在心中转完，变故突起，原本正在浴佛的住持，身子猛地一歪，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地朝着地面栽倒。
木杓也脱手滑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陆云蔚虽然看不真切，却耳尖地捕捉到这点异响。而站在前排的那些个善男信女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后排那些个不明所以的香客们，见殿内梵唱之声戛然而止，纷纷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扒着前面人的肩膀，拼命一般地往殿内张望，想要看个究竟。
不过须臾，陆云蔚身边已然乱成一团。
殿侧负责唱礼的维那察觉不对，急忙上前，然而刚一伸手，他的脸色瞬间大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手指颤抖着伸向住持鼻下。
陆云蔚虽是站在人群外围，看不甚真切，但只消瞧那维那骤然大变的脸色和动作，便已心知不妙。
几乎在同一时刻，四周原本只是惊惶失措、低声议论的香客中，爆发出了一阵更为凄厉的惊呼。
“佛……佛……显灵了啊！那佛像……佛像它……它竟然在泣血啊！”
陆云蔚心头一震，猛地抬眼，只见大殿深处的高大佛像，那双悲悯世人的双目竟缓缓流下血泪，看得人遍体生寒。
那些个本就笃信神佛的善男信女们，眼见此等“神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个口中胡乱呼喊着什么“显灵了”“佛祖降罪了”“天谴啊”，一面如没头苍蝇般互相推搡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一般地往殿外头挤去。
原本还算宽敞的大雄宝殿，人挤人，人踩人，眼看就要酿成一场无法挽回的惨事。
陆云蔚到底是受过训练的人，目光一凝，趁着人流稍稍出现一丝空当，立马身形灵巧地穿过混乱的人群，稳稳地扶起被人群推搡倒在地上、险些被踩踏的老丈。
又当机立断地回过身来，张开双臂，生生挡住了一波推搡，将几名已然吓得面无血色、站立不稳的妇人幼童护到了相对安全的墙角。
“别挤！大殿塌不了，再挤下去命可真得搭进去，都停住，不要推搡！”她深吸一口气，扬声喝道。
许是她语气中那份出乎寻常的镇定与威严起了作用，一时间，竟真的让炸了锅的人群略略安静了几分，将这几乎彻底失控的局面，硬生生稳了下来。
大抵是事发突然，维那同几名僧众站成一团，眼神发懵。愣了好半晌，他们才总算反应过来，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抢上前来，开始高声呼喝，帮忙疏散人群。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在后院禅房洒扫的净头，急匆匆地想要穿过人群，却怎么也挤不进来。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什么佛门规仪了，只能隔着那黑压压的人头，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朝着维那的方向，声嘶力竭道——
“维那师兄！维那师兄！不好了！出大事了！住持……住持他老人家的禅房中供奉着的那面……真言宝镜——它……它不见了啊！！”
这话一出口，又掀起了一阵骚动。真言镜的名头，连陆云蔚这样穿来月余的人都听说过。传言此镜背嵌螺钿，足有半臂高，光可鉴人，能照见人心，勘破谎言，是现任住持数年前亲自寻得的佛家秘宝。
住持殒身，连宝镜也一并不翼而飞，众僧面面相觑，更是手足无措。
维那眼见局势难以控制，心中也是又急又怕，情急之下，连忙高声下令，命人将寺中各处院门尽数关闭落锁，暂时不许任何外人擅自离开寺院一步，又派人快马往顺天府报官。
陆云蔚听得这“落锁封寺，不许出入”的命令，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封锁之策，可真是十足的昏招。
今日浴佛节，香客是往日数倍，若强行封锁，必定引起骚乱。再者，人群若都被困在寺里，喧哗乱走，千百双鞋底乱踏，会彻底破坏现场。届时，凭是神仙来了也难找到丝毫线索。
她原本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奈何眼下局势，已由不得她置身事外。
“这位大师，”她缓步走上前去，对着正指挥着众僧落锁的维那说道：“外头已然乱作一团，人心惶惶。若此刻强行将所有香客都关在这寺中，不许出入，只怕非但不能稳住局势，反而会因为人群拥挤、消息不通，而闹出更大的事端来。”
维那此刻心烦意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激，着实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眼前这位女施主年岁不大，一双清澈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寻不见半分的慌乱与畏惧。
对视一番，倒让他那颗因连番惊变而狂跳不已的心也平复了些许。
方才事发突然，他也是被吓蒙了心神，如今冷静下来，也明白落锁封门有些草率。但若是放人离开，只怕会让恶贼走脱……
陆云蔚见维那面上青红交加，似泥胎木偶般呆立不语，便知他心中犹疑，显然是不愿担责。
常有那么一些人，平日里瞧着倒也还算能干，但在关键时刻往往没什么担当，只想着如何能让旁人替自己拿个主意，将那烫手的山芋甩出去，唯恐自己落入麻烦当中。人性如此，她并不因此而生气或是鄙薄。
只是时间不等人，见维那还在犹豫，陆云蔚转而看向已被移至一旁的住持法身，却见尸体面色青紫，嘴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乌黑色，只看了一眼，她心中便大致有了判断，这绝非正常的坐化圆寂，倒像是中了某种剧毒。
既是毒杀，尸体上应留有证据。虽说她并不擅长毒理，但基础的验视之法还是懂的，便同维那商议起来。
“事已至此，若等顺天府来，怕是已生变故，在下不才，早年曾跟随家中长辈学过几手勘验伤势的法门，不知大师能否行个方便，容在下斗胆，先行查看一二，看看能否找到些蛛丝马迹。”
维那听了这话，心里疑窦丛生，眼前这位瞧着弱不禁风的女施主，充其量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纵然是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胆识，可这仵作的勘验之术，等闲之人，如何能轻易学得？
依这施主的年纪，恐怕连尸体都未曾见过几具，莫不是在说些大话，想要哗众取宠不成？
然而眼下寺中的情况，也着实是紧急万分，护国寺地处京郊，一来一回，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万一在这期间，寺中再生出什么别的变故，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端，他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实在是顾不得那么多细枝末节了，横竖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姑且信她一回，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想到此处，维那只得将心一横，在心中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陆云蔚双手合十，沉声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女施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