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外本是通衢大道，此刻却不知怎的，竟堵得寸步难行。骡马粪尿那股子特有的腥臊味，混着尘土与各色杂陈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
陆云蔚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
倒是对面那姑娘没这份定力，急忙掏出帕子掩住鼻子，低声抱怨：“这味儿忒冲，熏得我头都发昏……也不知要堵到几时。”
陆云蔚眼帘轻颤，却只是摇了摇头，始终没接话。
不是不愿说，而是无从说起——
她，穿了。
而且穿得很不讲理。
穿进了一本古早狗血虐恋文里。书名她早忘了，前阵子被个吐槽博主翻出来做成视频，在网上小火了一把。出差路上得晃六七个钟头，同事嫌无聊，非拉着她一起看。
剧情离谱，逻辑惨烈，虐心和虐身竟然是分开的。男主嘴上说不忍心让女主受苦，有点阴招全使在女主的丫鬟身上。
丫鬟跳过崖、落过水、喝过毒酒，还挨过刀，观众看得一脸问号，弹幕齐刷刷写着“报警”。
虐在丫鬟身，痛在小姐心。
正牌女主受的最大苦，就是心疼丫鬟过得太苦，然后红着眼眶掉几滴真情实感的泪。
陆云蔚一边看，一边和同事吐槽，这里面疑似拐带、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杀人未遂……林林总总可太刑了。什么狗屁情情爱爱，有些人就该逮进去改造改造。
结果，她一觉醒来，竟然莫名其妙成了那个倒霉的丫鬟小云。
按剧情来说，她命不久矣。到大结局正主破镜重圆，她这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许给了男主的侍卫。只可惜前期受尽折磨，身体早就垮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更令人齿冷的是，男女主婚后因种种误会迟迟未能圆房。直到她这个碍眼的丫鬟一命呜呼，才终于有理由水到渠成。
恋的明明是别人，虐的却全是你。
原来“虐恋”两个字是这个意思，真是物尽其用的工具人的一生。
虽说她竭力想将自己从那个苦命丫鬟的身份中剥离出来，可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却沉甸甸堵得慌。
她已知晓对面那姑娘正是原书的女主——甄二小姐。而按照书中的情节，眼下她应当是正陪着这位甄二小姐，逃婚出京，往钱塘投亲。
甄二小姐见她脸色煞白，刚想开口，车外传来一声暴喝，硬生生将她到了嘴边的话给打了回去。
“你这贼囚根子！驴脸挂的几根鼠须，够填个鸟的有须。”
马车外头如同滚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立时便炸开了锅，一浪高过一浪。陆云蔚不动声色将车帘掀起一角，循声望去。
只见约莫五六丈开外，一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正一把揪住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汉子，狠狠地往地上掼去，口中还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断。
“贩辽参崖蜜往福建漳州府？看你这厮短打麻鞋不似行商，必是假引子，爷们守在这儿专撕你等狗杀才的画皮。”那守卫见其他人都跟着起哄架秧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更是来劲，竟将那汉子一路拖拽到了墙根之下，打算好好盘剥一番。
陆云蔚见状，心头不由得微微一沉，方才就听见有那行人低声议论，说是自打朝廷开了海禁，南边那些个营生是越发地红火，引得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南边去捞些油水。
这么一来，可就把这正阳门守军的胃口给越养越刁，越喂越大。
但凡想从这道门子过去的，雁过拔毛鱼过脱鳞，鹭鸶腿上都得劈点精肉下来，一副刮地三尺的嘴脸。她们这一趟出来，本就经不起细查，撞到这起子拦路虎的手里，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
可奇就奇在，偏偏轮到她们这辆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青布小马车时，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守卫却意外地好说话。只是象征性地盘问了两句，便大手一挥，放行了。
太顺了。
顺得有点不对劲。
陆云蔚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带着几分审视，落在了对面那位甄二小姐的身上。甄二小姐被她这般定定地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带着几分不解问道：“阿云？你今日怎的古古怪怪，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她略一沉吟，脸上带出几分刚醒的茫然神色，试探着开口：“小姐，我……奴婢方才许是在车上颠簸得迷糊了，一时竟忘了，咱们这趟车是要往哪儿去的？”
“自然是去钱塘呀！”甄二小姐一听这话，那双水盈盈的杏子眼顿时就亮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刚刚可把我给憋闷坏了，总算是出城了，我都算好了，等咱们转了水路，用不了几日就能见着荣清表哥了！”
对上了。
陆云蔚心中暗道一声果然。书中确实写过甄二小姐为了能和她那位自幼倾心的表哥双宿双飞，不惜忤逆父命逃婚。
这些在原书中不过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的情节，可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到了陆云蔚自己身上，她却怎么琢磨都觉得蹊跷。
单说她们眼下坐的这辆马车，就很有问题。若是甄府的车驾，借下人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帮小姐逃婚。
是外头雇的？更说不通。想起方才那些守卫的嘴脸，寻常车马行的伙计哪能这般轻易过关。那群兵油子可不是什么善茬。
她目光微微一闪，似是不经意间又问了一句：“那个赶车的把式面生得很。小姐，您这是打哪儿寻来的人？”
“是……是一位与我相熟的故交，特意……特意出手相助的。”甄二小姐听她这么一问，窒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唯恐她继续追问，又慌里慌张地补了一句：“他、他……他为人最是妥当可靠的，断然不会害我们的！阿云，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莫要多想了！”
“哦？是哪位故交，竟有这般本事？”陆云蔚面上丝毫不显，顺着她的话头又追问了一句。
甄二小姐被她这么一问，更显局促，支吾了半晌，才含糊道：“哎呀，你问这般仔细作甚，总是信得过的人便是了。”
甄二小姐的神色并不像在撒谎。可奇就奇在此处，按说小云自幼被卖入甄家，与甄二小姐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真是故交，自己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除非，那人是最近才结识的，且一开始就有意瞒着她。
主仆俩正各自想着心事，马车忽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顿，甄二小姐猝不及防，立时便朝前扑去。陆云蔚从马车上醒来时吃过一回亏，那会儿她下意识抓扶手却抓了个空，脑袋被重重磕在车壁上，紧接着哗啦啦灌进来一堆陌生的记忆。
故而此刻她眼疾手快，一把便扣住甄二小姐的手腕，将人稳稳地拉回位置上。
只听外头传来车夫支支吾吾的声音：“小的内急，去去就回。”
陆云蔚撩开车帘，刚要开口喊人，却见那车夫早已像兔子一般，一溜烟钻进了路旁的林子里，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这一去，当真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任凭主仆二人在车中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回来。一个大活人，说消失就消失了，陆云蔚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起来。
眼见日头不早，再这么傻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陆云蔚不愿坐以待毙，打算下车找找线索。但刚一动身，胳膊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给猛地攥住了。
甄二小姐整个人几乎都贴到了她身上，声音带着哭腔，抖个不停：“阿云，阿云你别下去……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我害怕……”
陆云蔚见她小脸煞白，泪珠子要掉不掉地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可怜模样，心里软了软，到底还是孩子呢。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小姐莫怕，我就在附近查探一二，决不走远。你且安心在车上待着。”
眼下外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她不敢贸然带甄二小姐一起下车。
甄二小姐见不住她、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音，轻轻点了下头：“那……那你千万要当心些。”话说出口，那紧攥着的手，才一点一点地松了开来。
陆云蔚应了一声，翻身下车，临走前还不忘将车帘掖得严严实实，又贴着车边，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莫怕，有我在呢。若有什么动静，你便高声唤我，我立时便回。”说完，她故意将步子踩得重了些，发出些声响，好叫车里的人听见，能略略安心几分。
因担心这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她并不敢走得太远，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马车附近的林子里仔细搜寻起来。
可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莫说是人影，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唯独车夫先前钻入的那片林子，地上落叶层层叠叠，瞧着似乎并无异状。可陆云蔚是何等眼力，只一眼便瞧出，有几片落叶的翻转和压痕略显凌乱，上面还带着些许新鲜的泥印子，分明是有人匆匆走过，又胡乱遮掩了一番。
轻轻拨拉了几下，不出所料，底下果然露出几个脚印。只是这脚印的方向，却让她眉头猛地一挑。
竟不是往东回城，也不是往南去钱塘，而是绕开了官道，径直往西边去了。
循着脚印往西边探了一段，她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西边更是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那车夫将她们主仆二人晾在这荒郊野岭，究竟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