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亥时,季陵坐久了便觉着碍气,下了案榻穿上木屐就到院子里纳凉。
他今日出汗不少,沐浴时也净了发,此时屈腿半卧摇椅悠闲的望着天上的明月。
崔洝辰换了寝衣出来,朱九就躬身退到了院门之外顺手拉上了大门。
暖黄的光透过窗户映在廊下,浅淡的余光将俩人的身影一高一矮的放大到院墙上。
崔洝辰缓缓走过去,伸手搭在椅头上,对方柔顺的发挨着他的肌肤,一点都不像白日那样蜇人。
“半年了,还是没有陶岳半点消息么?我知他平素就是那么个铁石心肠的混蛋,可再怎么样也不会悄无声息这般久,”季陵侧头看人,脸就刚好蹭到他的手背,崔洝辰垂眸不言安静地听着他难得的软语,“就是以前破房子门口的老黄狗,他出门都会记得兜点食回来喂,走的时候硬气,这也硬半年了,咋就能把我忘得这般干净呢?还是遇着了事,我不知晓的?”
崔洝辰在他黯淡的情绪中悄悄磨蹭着他的耳廓,轻声问:“你清楚他听命于何人么?”
“安平王府养了那么多暗卫,你怎么会不知道这是私密,但他没做违背道义良心的事,想来主子也不是什么奸佞之辈,”季陵耳朵泛热,他没有拒绝把亲昵当成一种慰藉,理所当然的受了,他从未对谁敞开过心扉,几番浅述后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快,想说的就多了起来,甚至丢掉一贯的口是心非,“他是正儿八经的孤儿,手心全了老茧和旧伤,遇着我之后更是不好过,像只老母鸡护崽一样与人计较毫粒之差。他没入过学堂,因此总遭人坑骗,没法子,我就学会了计较。风花雪月的书卷本册对我们没一点用处,除了耽搁时日还格外费钱,于是待到学问足以应付生计之后我便找了借口退了学堂,即使日头好过也没有再捡起来的心思。他心里觉得亏欠,总想着把什么好物件都塞给我,其实他哪儿有欠?全是我欠了他的。”
崔洝辰舍不得移开手,耳朵上的软骨在指间异常服帖,他开口时指腹停在了耳垂上:“是个热心肠并且运气还不算坏,战乱时期多少人自个都顾不上能拉扯个孩子确实不易。如今戍边不太平,这样的性子说吃亏也不容易?他应当是有些本事在的,或许等等,就有信儿了。你没想过寻找亲生爹娘么?”
早在与魏雪瑶一别时崔洝辰就让人探查此事了,只是太难了,当年三国争战,在集市囚贩的战俘过于庞杂多数又没有身契,除了妇女和孩童比较吃香外,其余的男子多是被收编入队为奴或者斩杀殆尽。
在其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根本无从着手,即便这样崔洝辰也没鸣金收兵依旧坚持派人搜寻。
季陵转正脑袋,冰凉的枭羽擦着他的耳根拂过,他眨了下眼说:“我哪儿有那么大能耐?若我长得异族点也有些迹向可寻,你也清楚哪怕爹娘有一方是南俞人极有可能生出我这般模样的出来。太久了,即便他们尚在世间再遇上也不一定能相认,缘浅许就是如此吧。”
先帝初期就开放了异域通婚,待有了二世后从样貌上能辨认族别的只有一部分。弘渊帝敢这么做除了本身是异族入境外还因为当时户籍已经落实,这样既缓解因大战导致的财资匮乏又有稳定民生的好处。
“寻根究底本是人之常情,”这句崔洝辰是说与自个听的,他紧挨着那片乌丝,声调温柔又缱绻,“不过诸事又都强求不得,日子要往后看,过好了才要紧。”
季陵吐了口气,做正身转头一笑说:“谁说不是呢?我提着脑袋赚钱为得就是吃香的喝辣的,没料到还有这么大的弯路要走。你那混球弟弟离功成名就差得远不止朝夕,怎么算我都是亏的。”
“隔墙有耳,这不是说话的地儿,”崔洝辰俯身说,“还是去榻上聊稳妥些。”
“我还是睡案榻吧,床窄俩人躺,挤得慌。”季陵说完起身。
崔洝辰收手负背,偏头看着人说:“有道理,不单挤还硌人,半夜指不定还有什么旁的味儿,掌房如此自觉,甚好。”
季陵戳进木屐,冷眼回敬道:“本人香飘十里,今夜如你所愿,崩不死你算我输!”
只可惜硬气不过一炷香,上了榻他就挨着内沿背着身装睡。
榻其实也不算窄,现下又热,铺了凉席加上一张薄被更不占地方,季陵往里一侧身属于崔洝辰的地方非常宽敞。
任重而道远,这道未免也太远了点。
崔洝辰不太愿意在榻上做个君子,代价都是折磨了自个,可他又秉持滴水穿石、绳锯木断的信念日复一日的尝试温软人家,不巧的是他是乎遇着了副铁石心肠,他甚至怀疑季陵是不是生就断了七情六欲这东西。
“许指挥使打算将赏赐的宅子变现,那地头太远还要雇人洒扫留着也是平白浪费,” 崔洝辰起头开腔,其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不过说假话就是为了给真话做铺垫,“这屋子迟早得还给他的,糙爷们儿的大通铺你见过了么?”
季陵果然动了动。
营兵宿院有多个,每院分四房,一房三十个人,十五人排成一溜挤一张硬邦邦的长板上,且不说气味怎样了单是鼾声就振天响,晨起时的场景想想都要爆肝。
倒不是他身骄肉贵,就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排斥与他人同睡一榻,他也讲不清为啥就那么不能忍受。
当初来时他没这么多想法,若是直接进了里边,或许习惯后就作罢,到了如今竟弄不明白身体哪个部件出了错就是想想都受不住。
季陵转过身,一双杏眼乌溜溜的望了过来,他没怎么求过人,先用眼神探探路。
崔洝辰忽然看到了峰回路转的模样,也侧过身与人面对面,俩人那么近,他手下还压着季陵的发,他问了声:“嗯?”
二人的发在榻上层叠铺陈开在灯下很好分辨,季陵的发细而柔软,崔洝辰的发粗且偏硬。
“还能打商量么?是有点强人所难,但你们干系那么好,应当不成问题的,”季陵学着官妾的把戏,咬牙娇了一回,他捻起撮崔洝辰的一缕散发绕在指尖把玩,软言糯语道,“他拖家带口来京总不能宿在这里,往后若是有人情往来或是自个要买个茶到铺子里,我按本金给,多少也给他省了些,不正贴补了家用?那宅子弘渊年间就赏了,真担不住哪儿会拖到眼下?是不是需要急用?数目过得去,就让他打个条子给你,从铺子的账面先出,到时还本金就成。”
崔洝辰眯眼看着自个的发在他细指的缝隙中弯曲盘旋,喉咙愈发干紧,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再开口的声音忽然有点低哑:“这些是商人的说辞,你与他直接谈就行,不必经过我,不过我认为谈不拢,你跟许指挥使相处不短了,他是个肯赊账的人么?那是脸面的事,比命都要紧,他有路子为何要做此下策?我劝你再琢磨下旁的法子。”
季陵咬住左下唇垂着眼皮,手上的动作下意识的使了力,想了半晌,泄气说:“那不就是死路一条?我陪你弟弟玩儿着命,眼下却是如此待遇,你的心呢?四郎君。”
“你早已百炼成精,混球哪儿是你的敌手?我把自个的家底全奉上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有良心的么?”崔洝辰伸指扯回发,躺平闭眼说,“好在都是我能做主的,亏就亏了吧。许指挥使的不一样,那是他私产,我没法跟他打商量,得求父亲出马,还得说软乎话,不好办呐……”
崔洝辰由衷佩服自个,简直就是天赋异禀,天选挖坑能手,而且坑前立牌:季陵专供。
季陵眉头紧拧,愤恨地想要不是皇城内的屋子不能租赁买卖,他也不必与人这般低声下气。
长痛不如短忍,他跟崔煜然也没白混这么久,能屈能伸还是学到的,什么技艺都是初用让人惊艳,用多了难免就会像崔煜然一样落得个屡次被灭杀的结果。
况且在崔洝辰跟前示弱服软又不至于少块肉,不值得硬顶,想想可怕的来日方长,他把心一横拿手指头抠了抠崔洝辰的手臂,低底的唤了声:“主君......”
崔洝辰像是睡着了,只是眼皮有轻轻的滑动。
“四,四郎?”季陵觉得自个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崔洝辰靠外的手悄悄的攥紧了薄被,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季陵差点就要‘呸’了,最后咬着舌头把气吞进了喉咙里,趁拉扯被子的时机凑近了崔洝辰,在他耳根旁吹了一口气,软绵绵的说:“阿辰......”
崔洝辰一个侧翻袭压上身,自上而下的看着他说:“就这俩字,记牢了,往后换旁的叫法,我是不认的。”
季陵本就生了双大眼,这下惊得眼珠子都要挤出来,震愣了大半晌便开始挣扎,挡着人说:“有话说话,动手动脚算什么能耐?”
“做贼的喊抓贼,倒打一耙的是你,”崔洝辰怕自个太沉,双臂撑着榻面分摊了些重量,眼神半分都没移动,把人圈得死死的,语气还是淡淡浅浅,一如既往的温柔,“打哪儿学会的蛊惑术?观摩可不比自个亲身体会,你是不是只听了一半?再往下我可以带带你,自学也能成才。”
崔洝辰没猜错,蹲墙头听来听去总绕不开这些东西,季陵确实只听一半,因为娇妾们的蛊媚技能通常走到一半就已经目的达成,他不认为崔洝辰是个例外。
眼过万遍不如手过一遍,想不到竟然如此难收场。
机会千载难逢,崔洝辰就没打算放过,哪怕温水煮青蛙眼下也该是觉着烫的时候了。
季陵被看得整个人都要燃尽了,他不知道此时他在崔洝辰眼里心里他是什么模样,那眼、鼻、唇无一不是照着崔洝辰最中意的样式生的,压抑在崔洝辰腹内的火种猝不及防的旺了起来。
悸动,心爱,非常非常想一口把他吃下去。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都快觉得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男人之耻。
“我......”季陵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道。
崔洝辰俯下身去,撑着的手掌穿过他的手臂到达他的耳后,左右轻柔的固定住,缓缓的将唇覆了上去。
浅尝辄止已然不能再被满足,崔洝辰要带着他学会跟从本心,身体需要被记忆,碰触的感受骗不了人。
一阵夺取后,崔洝辰将阻隔在中间的薄被扯掉,让彼此的温度亲密相融。
季陵的眼眸起了雾,他甚至记不得身在何处,也不清楚崔洝辰要把他带向什么地方,仿佛身不由己又似神坠极乐。
本性才是最好的老师,即使是初欢也能共揽云雨。
直到酣畅淋漓,精疲力竭的季陵才晕乎乎地睡过去,崔洝辰悄然无声的起身收拾残局。
待到他重新躺下,季陵的呼吸已经均匀,他伸臂将人搂在怀中,垂首吻了吻咫尺间湿润的眼角,贴紧了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