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尉太嫔垂目,并不正面回复,她步态迟缓,拢袖说,“代幽也是费尽了心力吧?安平王府上下和睦,其乐融融,怎比宫中虎狼环视可怕。至于奎大人......”
她忽然抬头看了会九重葛上飞舞的彩蝶。
“他从不与我讲场子上的事,”尉太嫔也不再拿位自居,走入凉亭用细指缓缓拨动画轴,“他是个有真能耐的人,就算是趋炎附势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下边爬上来,只有笔杆子,又有几个人能瞧得上眼,能读书的苦命人多得去了,懂得察言观色且视势而为的除了胆量还要会舍弃。站在前堂,他如今跟人也能拼上一拼,到底付出了什么,没人比我更晓得。这么多年,我替他不值。”
“奎大人做过什么,对错与否,我无与置评,来日自有公断,”崔洝辰避过儿女情长,那是昨日黄花早就已经凉透,“尉太嫔娘娘了解其中多少这并不打紧,就算不说,我迟早都能摸明白。他肯为了人上刀山下火海也是行的,但他想把娘娘瞥清在外,必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寻我又能做什么?”尉太嫔抬头看了过去,“是为了肃清皇室?”
“真要打的是这个念头,我就不会出现在这了。奎大人熬了这么多年上来,劲头生猛,不纳妾还膝下无子,一度成了两袖清风忠贤义表的佳话。娘娘是清楚的,事迹败露的结果是什么,深渊在前,掎摭利病才是明智之举。”崔洝辰瞥了眼七歪八扭的季陵,那人早就耐心告竭,于是对尉太嫔拱手作别,“天色渐暗,不宜久留。烦请娘娘将画收好,白允的墨宝贵不在精美,是人贵,自然物高。今日用意,不再多言,望娘娘而后做事三思而后行,这边先行告辞。”
出来时烈日收其余威化作斜阳夕下,季陵余力散尽,坐在马车上懒懒地说:“损失要翻倍。”
崔洝辰给他递上男衣,笑说:“多少都由你。”
季陵抱着衣裳靠在车厢上,软绵绵的说:“皇亲大臣不得与宫人有私交,这是犯大忌的事,就算挨着亲,也必须过章程。有我做幌子还有大夫人的牌子,就没小辫子给人抓。我卖了色相还跑了腿,统统记在你账上。”
“好说,”崔洝辰理亏在前,连连应和,殷勤的奉上水囊,凑前讨好,“别说银子,按季掌房的辛劳,我陪上一宿都不成问题。”
“对付方才那个人精你都快不济了,还有精神跟我掰扯别的?”季陵佩服的拱了下拳,慢条斯理喝起水来,忽然一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溜须拍马也是种本事的话,那奎隆倒是担得起情人的青眼。”
“欲盖弥彰、以退为进都是內宫争斗的惯用伎俩,不足为奇。”崔洝辰清楚他不会在轿内换衣,但还是忍不住盯着他怀里的衣裳,目光灼灼。
季陵视若无睹,把衣裳塞到背后,刚好靠起来舒坦不少,抱臂说:“吏部能查的你知道,吏部不能查的你也知道,是佟侍卫的功劳?”
“他没有调阅官薄的职权,是有我的人在里面,不过他连日办差,的确是在忙这些。”崔洝辰忽然有些失望,探身拿起他放下的水囊,自然而然的打开抿了几口说,“没有确切消息怎好估摸试探。”
崔洝辰原本打算一五一十给他倒干净,奈何人家忠于自我体感,压根没有深谈的状态。
季陵受到颠簸,摇晃得昏昏欲睡,他往后挪了下,闭目养神。
车厢陷入黄昏中的暖寂,斜阳自车帘缝隙处追晒到季陵的脸上,他不耐烦的侧过头睡了过去。
崔洝辰拿起厢内蒲扇默不作声的收捕着光线。
马车还未停稳,久候在西门处刑部的人连忙上前做礼说:“陈大人叫卑职前来相告,周文升午时自缢在牢里,现下大人尚在刑狱等候理郡王。”
季陵闻言,当即睁开眼。
刑狱牢里,较平日多掌了两盏灯,周文升的尸首横陈在地,一根布条打了死结还吊在窗木上。
陈振德负手在仵作身侧反复叮嘱仔细查验。
崔洝辰先下了车让季陵在里边换好了衣裳,待人下车后又将遗忘在发顶的珠钗替他拿去,顺手收进了自个的袖袋里。
他们一跨进门,陈振德就抬头迎了上去说:“未时下官去吏部收理公薄跟侍郎还没交代完就出了这事,问过狱卒,这期间没听见什么响动。”
仵作收了手,转身说:“大人,是缢亡无误。死者手掌也有压痕,应是攀套布条所至,依照斑痕显示也与案时相符。其余的只能交刑部另为勘察,小人告退。”
“奎大人呢?”仵作一走,崔洝辰环视一圈问。
陈振德说:“案时回去用饭了,听到消息赶过来瞧了一眼,估计这会还在写推脱文书。董襄此刻应该在丰兴王跟前,给人践行的吧。”
“人人都有要事,陈大人不也得赶紧写个比奎大人更厉害点的本子,”季陵已经游晃到了窗木下,伸手拨了下死结,背着身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心人家一本子都是您的丰功伟绩,倒穿老底。”
陈振德看着他沿墙蹲了下去,不削的说:“两部都有我走动的细档,连饭都是在案房与侍郎们一道用的,能从哪着手?我倒是想瞧瞧,他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周文升是重犯单独关押,四周都是空缺的间牢。
崔洝辰给了甫威一个眼神,甫威自觉的把守在外围。
“这事怕是瞒不住魏雪瑶,你想法子将尸首运出去,暂保几日不腐,”崔洝辰想了想,说,“我得兑现当日全尸的许诺,免得乱上添忙。”
陈振德说:“不难,人都死了,拖哪不是拖。”
“他是缢亡,但不是自缢。”季陵站了起来转身说,“在刑部着人勘察前,午时至未时出入此地的人,都要先行扣押。”
季陵抓着布条扯了扯,被落下的灰尘呛了一下,赶紧捏住鼻子,在面前挥了挥手。
陈振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搬了把座椅,站了上去看了下木条两侧。
“这个木条挂一个人可以,若是加上挣扎就算垮不下来但怎么都该有松动才对。”陈振德顶了顶木条说。
崔洝辰已经走到了他身侧,探身看了下墙面说:“没有磨蹭的痕迹,看样子,是死后才挂上去。魏雪瑶的风声这么让人迫不及待,没有官道消息必不能如此决断,不管贺秋有没有动过嘴,这人已然洗脱不了嫌疑了。”
“奎隆无功而返不会轻易放过混淆视听的,他是刑部尚书,即便握职跋涉,都免不掉疏忽之责,”季陵看着不成样子的周文升锁紧眉头,说,“杜大人此刻要是得了消息,不知会不会感到兔死狐悲?还是无人对质暗自庆幸?”
陈振德扶着椅背下来,拍着灰说:“是不可能有兔死狐悲的,他叼着免死金牌,盘算看好戏吧。”
“奎隆前些日子是得了赀州密函后紧急动身的,周文升这个时候死,那密函里头的消息看来分量不小,”崔洝辰看着陈振德说,“问题如果没有出在魏雪瑶身上,那就是有得到那个幼子确切音讯才可能至于此。”
“你没停止过搜寻,依旧摸不到丝毫踪迹,”季陵看了过来,“若人真冒出来,耳目遍布的佟侍卫应当先有察觉。赀州消息都到这儿了,他还没有动静,如是没有蹊跷,他回来就玩完了。”
陈振德抬手还要说什么便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三个人清楚刑部办事的已经到了,现下不是讨论的时候。
陈振德要留下来配合公务,崔洝辰领着季陵先离开。
枢密院要合议发兵,邀安平王共商连同程恩兆一起在院办房聚首,崔洝辰今夜也得跟着一道忙前忙后。
半个皇城调动奔走,灯火不熄,季陵在马军司的练场上随着许谬的安排等做着整置,直到五更才得以回房歇息。
一大早常规操练结束,留守原位的季陵把他单薄的身板靠在教场石柱子上歇息,双目微阖懒得动弹。
宽阔的沙地热度没减,崔煜然就那么仰躺下去,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架着腿瞅着焉不拉几的季陵,憋着笑说的话都带着颤:“我说,再拖个一炷香,四哥会不会过来替你收尸呀?吃得也不比人少,就不长肉,大老爷们的点手劲都没有,四哥绝对给你开过后门,重刀都不让你碰。哎,手脚松快完,就让你去整个擦兵器的闲活。我还得给你掩护......”
“你皮厚,嘴还特能溜,应付得过来,再说,我给你屁股还擦少了?人情欠就欠着不带还的?”季陵调整了下姿势,靠久了酸,还是不愿意睁眼,“我惜命,干不来的事,干嘛往前凑,你是爷们儿你上,别拉扯我。”
“怎么说话的这是?我要这样,四哥早揍得我大变猪头了,真是怪事,他就是稀罕你得不行,我觉着你就是有毒,”崔煜然除了眸子动,其他部位纹丝不动,“不知他日后对四嫂是不是也这样,就我四哥,嗷,对了,没与你讲过,我家王府的门槛都要让那帮子上门说媒的踩烂了,咱家就他一个郡王了么?我四哥还要两个月才及冠呢,好家伙,那拼彩礼,喏,这么高一大摞。”他抽出手,两臂一张,比了比。
季陵拿余光扫到崔煜然手上,‘呲’了下说:“那不赶紧逮住最俊的先订了,有钱还有貌,留到底不就成别人家新妇了么?”
“可不是?我母亲就是这么说,你猜怎么着,我四哥当着一院子熙熙攘攘的笑脸人说他喜欢男人!”崔煜然坐了起来,连沙粒都不拍,手舞足蹈说,“你是没瞧见我家那几位姑奶奶的脸色,后院的花都没那么有彩!我父亲,居然半个字都没舍得说他,就这么,再往后就没一个红娘敢上门。笑死掉,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季陵没应声,望着场边的恹树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崔煜然拍了一下他臂膀才恍惚立身,瞬间酸痛感袭来,这具弱到极致的身子,让他嫌弃得瞥了瞥嘴。
崔煜然没注意到他动静,自个拍着后边的沙土道:“我就不与你一道去你那屋子吃了,府里知会有事。回府晚那么一小会儿,她们恨不得拿我下油锅,不都说小的是最得宠的么?咱府上就不,就没见过哪家小儿子混成我这样的。”
待他一回首只见季陵摇摇晃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