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百官聚在中正堂外,等着唱名登朝。
奎隆打着哈欠,捂嘴晃神,瞧得一旁的董襄直皱眉:“昨日不是将调核卷宗都给你了么?我瞧姓杜的根本就没长那硬骨头,棍一搁就趴地的孬样,哪需要熬审费功夫。”
奎隆勉强挤了点笑,凑过来说:“这不是急着交差么?皇上要今日得有结果,可我熬到头秃也没弄完。董大人又不是没见着那卷宗有多厚,全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事,就算不审杜简,单是归纳整理都头疼。”
这是暗地责怪陈振德和董襄没把事情做清楚,留了黄鼠狼那样的大尾巴给他,但他开罪不起董襄,又不甘心认下这个亏,就阴戳戳的甩锅。
他也不指名道姓,只要能甩出去,这锅就背不到自个的身上。
董襄自知其短,又担心陈振德拿这短说事,就避开不谈:“这事贺秋办得着实不妥,若是日前就归整纳理,哪来今日的糊涂账!”
陈振德笑着走过来,一副宽慰的表情说:“依我看,给十个胆子贺大人也不敢如此啊,他日日围着那堆卷宗转,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嘛。董大人那时不是还笑言他过于谨小慎微。唉,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谁失足?陈振德也不说,但话里话外根本没带上他自个儿。
奎隆在心里狠骂了句,这脸面上的过场还是要走的:“此言过了,陈大人,本官就是一时事急,放嘴跟前唠叨两句,没旁的意思。”
此刻,李道林出来呼示登朝,众官齐整冠。
崔洝辰面无表情的往后看了眼又转回了头。
永禄帝龙目半垂的倚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额头,等待各卿上奏。他今日疲乏之色流于表面,看起来格外倦怠。
董襄躬着身子左右看了几眼最后定了定身,出列礼说:“皇上,周文升案悬坠已久,此案经查铁证如山,若迟迟不断,理法难通,时日一长必招至流言非议。臣恳请皇上早下决断,以正纲纪。”
程恩兆侧跨一步,躬身说:“如今杜简刚缉拿在案,二者尚有牵连未解,理当先弄清周文升所供是否属实。魏明忠身居要职,为何而死还没个说法,他们关系并非泛泛,若草草处刑,恐将死无对证。没有事实真相,非议才难消除。”
董襄回道:“一码归一码,周文升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地资屋契业已证实,处置他,哪里能妨碍审核杜简?杜简的问题本就与他的干系不大,没有替其开脱离罪的可能,如今百姓对贪腐深恶痛绝,正好趁此时机,作个威慑表率,以昭我南俞痛砭时弊之心!”
刑部侍郎拜礼完,将笏板搭臂说:“并行不悖,既然杜简已经在大牢,何必急于一时?周文升所供之事就当首尾齐全,否则叫奎大人的结案折子怎么写?”
永禄帝挥了挥手,睥睨奎隆说:“奎卿可审出什么?”
早该奎隆开口的,但这人一直低着头在琢磨,被叫了名才出列启奏道:“皇上,臣昨日夜审杜简,周文升所指其贪赃枉法一罪暂无证可依,尚且不能定断……”
曹承章最近来京处理公务,这会儿听得眉头紧皱,当堂质疑说:“奎大人此言很是有意思,又是‘暂无’又是‘尚且’,刑部从时候开始是如此查案交差的?”
奎隆一惊,当即伏地叩首:“皇上明鉴,实在是卷宗繁琐,连审带核一宿也只完成部分,但并非一无所获......据杜简所供,魏明忠府上曾有个叫秋娘的老奴,她跟魏雪瑶渊源颇深,极有可能清楚周文升的儿子所在,只要再抓住这个人,那就离破案不远了。恳请皇上宽限几日,臣定当仔细盘查。”
崔洝辰垂着眼想,对了,这个人周转魏雪瑶身边那么久,怎么可能没东西吐?
永禄帝缓缓坐直身子,睁目道:“看来,是朕为难奎爱卿了?”
奎隆大惊失色,冷汗直冒,颤抖说:“吾皇息怒,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崔洝辰利落站出说:“皇上,此事奎大人也有苦衷,昭离认为这与督办官员分不开关系,吏部和督察御史既然奉旨查案拿人,职责所在,应先将卷宗整理归纳后方才移交,扫尾如此难做,二位大人又怎能袖手旁观?”
奎隆望着他,满脸的感激涕零。
董襄与陈振德连忙伏地叩首,董襄急应:“皇上,臣受旨督察,只负责卷宗所记是否属实,简化并类非臣职责之在,望皇上明察。”
陈振德白着脸,哆嗦着说:“在到赀州那几日,杜简囚至府衙,每日上表揭发民众络绎不绝,臣派了两名听事都记不过来,臣宿宿都与贺大人在核对查阅,但桩桩件件都不能删减。此卷繁琐未能事先禀明是臣失职,望皇上降罪。”
奎隆探目过来,他是万没料到陈振德还能这般作答,轻飘飘的将懈怠惰职讲成了御前口遗,不过也好,三方皆大欢喜,一块儿入土。
永禄帝体乏面倦,斜目思索,这点失误要降罪也不容易,轻了服不了众被人讲儿戏,重了则会乱掉纲法章纪。
陆世昌一事,朝廷内外议论了好一阵,文武群臣更是岌岌自危,打那之后,永禄帝不再轻言下旨罚处,周文升案推拖至今除了程恩兆左右周旋外与此因不无关系。
崔洝辰恭身,建议说:“皇上,既然是陈大人失职,那就理应由陈大人受这份累,何苦让奎大人没日没夜的代人受罪?况且,第一手卷宗是陈大人所理,这林林总总自是当事人更为了解,如此便能尽早了结归案。”
这个提议戳到了永禄帝的心坎上,众臣纷纷复议,惩罚不重不轻,有理有据刚刚好。
永禄帝断罚道:“就依昭离所言,小惩为戒,日后再犯定不轻饶。”
陈振德连忙磕头领旨谢恩。
董襄立起半身还想开口,崔兴默默的摇了摇头,他又缩了回去。
下了朝,群臣提袍过阶,陈振德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崔洝辰一记眼刀。
崔洝辰轻飘飘一瞥:千年狐狸磕戏上瘾啊!
后边的奎隆三步并作两步行,冲到他身边,低低拱手作揖感激道:“四郎君大恩,下官感激不尽,求空吃个酒,可否?”
“诶……”崔洝辰温声笑拒,“奎大人客气,我只是据实已报,不曾有偏袒之意,大人不必言谢。杜简的案子催得急,大人还是先顾着手头事。这酒,改日再约不迟。”
“那是那是,”奎隆点头,又想起方才陈振德的眼刀,忐忑说,“若是让陈大人与四郎君有了嫌隙,下官这边惶恐难安呐。”
“无妨,公道志在人心。”崔洝辰负手慢行,悠然自怡,“我又无愧于心,何惧之有。奎大人也无须记挂在心,接下来,你与他共审杜简切勿受此影响。”
人非草木,怎能想不影响就不影响?奎隆此刻就在想时不时给陈振德小鞋穿,让他多干活,累死他最好,反正是他留的尾,就活该他受罪,自个还能偷个空享清闲。
奎隆赶紧应说:“怎会?大家同僚多年,我敬重陈大人还来不及。于公于私皆甚和睦,您请宽心。”
“嗯,”崔洝辰无心虚与委蛇,不愿多言,“若真如此,自然好。我还有旁的事,先行告辞,改日再叙?”
“您先请,”奎隆侧身让路,拱手说,“有事要紧,您先忙着,不急不急。”
崔洝辰颔首抽身,他唤来朱九:“将秋娘带来邺京,我要亲自问。”
待到朱九领命走后,崔洝辰就直奔马军司。
崔展青与程恩兆左右平列廊下,远远望着对他俩视而不见的爱徒贤弟,皆是无语。
半晌,程恩兆先开了口:“往日出了堂就急着奔我那,这些日子,见他,倒难上了。”
崔展青轻笑,应和说:“改日真得会会这位高人,被勾魂的岂止我四弟?五弟也未能幸免,据五弟跟前人所报,他只要下差不当值就往偏房钻,乐此不疲。”
“喔?”程恩兆笑了起来,随即说,“可惜最近你我都不得空,只得改日了。据闻大济使臣此次带了位郡主过来,明面是和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得仔细掂量,咱们在礼数上先不能落人口实。”
崔展青说:“一切均按我朝规制演练,待整理妥当,就交与皇上定夺。”
程恩兆随即沉下脸来:“近来皇上貌似龙体欠安,待会儿,内侍房那头需得好好问问。”
崔展青侧身望了眼中正堂,已至午时,顶上琉璃璀璨闪着金光,廊下暗影窥探不清隐秘中的角落,他微微点头说:“待皇上用过午膳,我也去太医那问一问,总安心些。”
马军司那妖孽今日元气大增,红光铺面,宛如吸足了阳神一般,他眯着眼瞧着跟前跳脚的崔煜然,一副待你闹够就拆骨入腹的惬意贪视。
“要不是顾念着还有那么点儿兄弟情分,我犯得着顶这事么?”崔煜然将腰牌哐当扔到季陵跟前的案几上,盘坐说,“我二哥,你没见过是吧?他就是那什么......正儿八经的衣冠禽兽!还有老四,便是禽兽中的土拨鼠,一日不挖坑他就一日闲得浑身难受。我能全须全尾活到这般大,那都是祖上积德,菩萨有灵......”
季陵摆弄着他的腰牌,漫不经心的说:“你先生有没有教过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嘴巴缝起来,’这句话?”
还没等崔煜然嫌他墨水少,就听背后有人突然出声。
“哦?禽兽?土拨什么.....”崔洝辰执扇抱臂侧身立在门口,盯着崔煜然的后背说,“我倒是忘记了还有午膳歇班这事。你没弄错,我现下就在浑身难受,急待纾解。你是愿意回府解释何为禽兽一事,还是到指挥使手底下自个去请罚?”
崔煜然闻声回过头,悲愤说:“你!你过河就拆桥,也忒没良心了。”
“好,这一宿我以为事就过了,那今日,我便同你一道回府,去父亲将我的良心捋一捋?”崔洝辰走过去一把拽起人,换自个坐了上去,瞥眼说,“要是再挨板子,听闻有些人,得受上两顿。”
回去怎么讲?讲他四哥坑蒙拐骗?但坑是他自个跳的啊,父亲也是自个去蒙的啊,带跑他二哥这事更不敢讲了,自个根本就没有半点争夺信任的能耐,他的话还没屁响!至于骗,这是铁板钉钉,货真价实的摆在那里!
怨谁?只能怪大夫人晚生了他那几年,做了最小的弟弟!
纠结了半晌,崔煜然认清了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竞争力的事实之后,灰扑扑的捞过腰牌吊在手上,咬牙说:“我要再请职领罚,许指挥使不觉奇怪么?他定不会信的,我找不到由头开这个口。”
“有人想立功挣表现,还怕人不乐意?”崔洝辰将手里扇子推到冒着薄汗的季陵跟前,也不瞧崔煜然,一边沏茶一边说,“这事我去讲,你只管好好办差就行。”
左右是干不过他的,崔煜然气得躲脚:“没有下回!”
狠完就走,片刻不游移,时时提醒自个:坑多需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