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铭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肚子也不难受了,眼睛都瞪直了。
季陵看着他那样儿,委实觉得不怎么好看,以己度人,当即压制住自己快要呼之欲出的口水,换了副见过市面的老道脸皮。
“还是有钱!我听闻王府前些年把家底都掏给了前线,”季陵盯着钱,笑道,“才多久啊,又充盈起来了?”
陈余铭的视线这才从钱眼里拔出来,问:“季兄说的是松宁那战吧?我听先生说过,要不是物资补给得当,怕是要败的!我爹说工部前几年大兴漕运,得了六王爷特批,将国库的银子尽数拨到了南俞三港,市舶之盛空前,由于与外来往频繁复杂,榷买人员陡增,使本来才严加看管港口的市舶司因人力不足导致局面废竭,按理说正该是外财拢入的时候,怎就户部亏虚呢?”
南俞在弘渊年末永禄年初像是迎来开国鼎盛之期,形势在崔洵的操持下看起来一片红火,这个时候松宁港却突发动乱,为的就是夺市。
宁可党争,不碰水战。水战不好打,崔台敬祖籍又在塞外,更是难上加难,好在王敏水陆兼修又有许谬领兵,耗了月余才赶退强敌。水战耗损装备,那都是要钱砸的,陆地上的工匠没日没夜的赶工,烧的都是他崔台敬的老本,亏得在自己门口办事,比大济横渡瀞水要便利不少。
崔台敬回京后两次呈请组建水师,哪知永禄帝以国库吃紧为由一推再推,只在边境筑围墙修炮台,暂解一时之困。
“那时紧着先帝病中事宜,花钱无数又在漳沛港跟罗平港大肆造船,出去的比进来的多得多,加上海舶利润丰厚,见财起义者参插其中,”季陵架起腿,对崔洝辰说,“账本一摊肯定难看,如果我是你家老爷子,这仗才不打。亏自个的空,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脑子是坏掉了。”
“箭在弦上,”崔洝辰笑了下说,“你是没见过六王爷画饼,那可比你厉害,连我先生都信以为真。不过,欠条不会因为六王登仙也烟消云散,只要南俞缓过气儿,该清算的时候自然会清算,当初讲好的是借,没人敢赖我家的账。”
这事季陵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知道的是崔洝辰母亲的确出身名门望族,王府内数位小娘乃至大夫人均来自显贵,自带私产,说是豪门也是名副其实。类同他们这种家底殷实的亲王之家,朝内都算是凤毛麟角,但是松宁那战,掏家底也是真的,那亏得崔台敬底子够厚借得起。
“要不是六王归天,你这账估计是肉包子打狗,”季陵断然不信借出去的钱能轻易要得回来,反正在他手上很难,“好在你们枝繁叶茂,薅不秃。”
“你不懂福祸相依的意思,要不是我府上经此一役也不得如今唇齿相交的情谊,这远比守着家底有用。人多力量大,我又是众所周知的宠儿,自然不差钱,”崔洝辰拿扇顶把票子抵到季陵跟前,“不管别人怎么吹捧安平王府腰缠万贯都不如眼前的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季掌房好好做事,我这大腿货真价实,你要好好珍惜。”
季陵的心动再也藏不住,那中意钱财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仿佛面前是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他两眼放光,头一回对金主这么唯命是从。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叫季陵放下三七二十一,放开拳脚把钱花得那叫一个痛快,机会可遇不可求的,他就这么揣着白花花的银票领着陈余铭边吃喝边谈买卖,进货谈价找伙计干得热火朝天。
不肖三日,茶行终于落地,开张那日,醒狮十二头,当家人崔洝辰亲手点了睛。响鼓二十四面,戴着红绸的长呐和炸炮无数齐作,闹得地动山摇。
杜简手写匾额一幅当作贺礼,叫底下人大张旗鼓地送上门,到时季陵让伙计搁门口供人观瞻,由于人满为患,那匾额一角都被踢裂了,待歇了业,他跟陈余铭一人拎一头丢在库房角落当茶包隔板。
内院系满红绸,地面让伙计清走了狼藉,崔洝辰领着众人在后厢房新置办的长案上吃开业饭。
厨子走俏,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合适的,这一餐是叫的外食送上门,往后还是需要自己铺子里弄伙食,一是干净二是方便三是省钱。季陵虽然贪财,但也懂得当省则省,这笔开销不是一日二日得长久供下来,不精打细算那到月结时还不得哭出声儿来。
铺子里账房先生加打杂搬货的上上下下二十余号人挤得满满当当,季陵按照市面上的惯例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份利是,图个彩头。
佟盛也有份儿,他不要,陈余铭贴着身子硬往人怀里塞,人没坐,就立在崔洝辰身后提着泡茶的铜壶,全程没搭只言片语,哑巴似的。
崔洝辰坐在首位,理了理大袖,和颜悦色的说:“今日大伙辛苦了,再忙个几日就由账房安排休沐,食宿若是有何不妥尽管与余铭提,铺子里都会斟酌。”
他的模样气韵到底不同,就这般温温和和的说话,叫人生不出抵触来,要不是他后面跟了个彪形大汉,似乎真是个豪门有修养的子弟,好相与的主家。
“累了这么久,大伙儿饿了吧?旁的不多说,”崔洝辰抬手示意,“那就动筷吧。”
离崔洝辰最近的季陵第一个出手,直接从面前的食盒里撕了条鸡腿就往嘴里塞,别人看他动就不再局促,七手八脚开始整起来。
“阿陵,”崔洝辰轻声唤他。
季陵无端升起了层鸡皮疙瘩:“做什么这样叫我?”
其他人埋头吃得正欢,谁也没往这头看。
“一时没想着你的姓,权且这么叫好了,阿陵,”崔洝辰仿佛叫上瘾了,“鸡腿好吃么?另只帮我拿下吧。”
“你自己没长手?”季陵只听崔洝辰身后那熟悉的厉刀出鞘的声音,抬眼看向佟盛,“看不惯啊?那你来啊!”
崔洝辰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低声笑道:“你拿我,我有好事跟你说。”
季陵把那只缺胳膊少腿的鸡在食盒里翻了个面儿,把另外一只腿撕下来放崔洝辰碗中:“说吧。”
一只腿把碗盖得严严实实,鸡皮还卷在上面,崔洝辰盯了半晌,又把碗推出去:“阿陵,把皮剥了吧!看着怪瘆人的!”
“叫一次就够了,”季陵咬着牙,呼吸都重了,“你吃个鸡也这么多事儿?”
崔洝辰还有点委屈上了:“你仔细想想咱们家哪回做鸡带皮的?我打小就不喜,不是今天针对你。”
“好行行行,”季陵怕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利索剥完皮推回给他,“提醒你,别找事!都扒好了,快说!”
“屑屑校计锱铢不利久处,”崔洝辰拿着筷子把肌肉沿着纹理,一条条掀下来,“我想到个兴铺旺宅的好法子,辟如说账房一职,若能做满一年,除了工钱外再给他两百两做奖励,跑堂伙计则是一百两,以此类推,你看如何?”
季陵想了想,说:“不是什么新鲜招数,邺京用人都这么干,好事就这个?”
崔洝辰夹起扒下来的一筷子鸡丝放到季陵碗中,温言细语的说:“我给你准备的更多,要不要听听看?”
季陵眯起眼,半身斜倾靠桌沿,打量着崔洝辰的脸,他总觉得对方一肚子坏水:“好啊!”
“一年三千两,怎么样?够诚意吧?”崔洝辰喝了口佟盛奉过来的汤,撂下碗说,“不过,月饷得酌情少点,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咱们要是指望不上铺子,还得留些垫底。”
槽点太多,季陵一时无从着手吐起,他稳了稳邪火问:“那你打算一月给我结多少?”
崔洝辰伸出了五根指头,季陵吁了口气:“五百就五百,盈了利往后加就是。”
崔洝辰一字一句的说:“五、十、两!”
“你!”季陵跳了起来,下首的那些通通看了过来,他尴尬的笑了下,坐回来,凑近崔洝辰气急败坏地低声说,“你一郡王,月俸五千两,我累死累活一年还没你一个月多,你的良心过得去?”
伙计们见没什么事,又继续吃喝,在座基本都是些下力气的壮汉,就一会儿工夫已经见了盒底。
“比我月俸多的人本就没几个,你这么比较不合适,”崔洝辰跟季陵肩挨着肩,“再说,这只是暂时的,你要是能把铺子做起来,论功行赏还怕没银子么?或许到时,这三千两都不会放在眼里。”
明知道是画饼充饥,但季陵迷之深信自己是商行奇才,要想富贵逼人除了胎投得好然后就是生意要做得秒,白吃白拿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当然能自己靠本事赚的,那会香得多。
他垂着眼皮不说话,崔洝辰便知道他是认了。
待吃喝完毕已至戌时,崔洝辰出门上了马车,其他人打马而行。春夜原本清凉却被市井烟火烘暖,月光拂过翘头房檐,把往来人影撞得模糊婆娑,马蹄清脆的走踏声跟木轮辗转发出的闷响混入其中,融进贩夫卖力地吆喝声里。
佟盛在堂内给崔洝辰抱账本,季陵带回来厚厚一摞,为了证明自己手脚干净,一定要金主亲自过目。他贪财不假,但也讲究取之有道,小人作为他也不齿。
“主君,”佟盛弓着要好方便崔洝辰取册子,“死者叫寒三,是个江湖掮客。他接的这笔买卖来自郧州,发单人的行踪也匿入此地,主君,还有一事,从前秋娘每月会随商号车马去郧州一趟,落脚点在小倌云集的胡阳巷。巧的是,魏雪瑶的名声也败于此。”
崔洝辰翻着册子,眼皮都没抬:“江湖客杀人可没这么大手笔,魏明忠直管漕运,他是有个便利的。魏家倒了,如果有什么财物在外,流入魏女手中不奇怪。她竟然还能留在郧州,不但留了,手底下又笼络这般厉害的人物,的确不是一般女流之辈。”
他在册子上添了几笔,季陵凑过来看了眼,上面写道:“兔毫盏适用白汤,可进五副。”
季陵心下愤愤:败家子!
“你怎么知道就是魏雪瑶出的手?至少可以知道其中一人肯定不是她的人,否则又救又杀岂不是矛盾?”季陵从他手里接过处理好的册子,压在肘底说,“她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藏身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救人,就不怕功亏一篑暴露踪迹?”
“你说的也有道理,”崔洝辰合上页,看过来,“要不,咱们走一趟,就当游山玩水了。”
季陵嗤了声说:“郧州出了名的破败,哪来好山好水?您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佟盛实在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陈余铭嘴角抽到脸抽筋。
“你的任务不是给我看铺子,是听我的话,”崔洝辰霸道蛮横的说,“我叫你走东,你怎么敢往西?钱不赚了?”
季陵被掐住了七寸,马上泄了气儿。
“佟盛,以知州之名上道秘信给户部右侍郎尧准,就说今年赀州生盐有余,细盐不足,盐税得晚些日子才能交了。”崔洝辰莞尔道,“咱们得给杜大人找点乐子,不能叫他坐出毛病来,毕竟一把年纪了。”
季陵幸幸然道:“这招借刀杀人耍得溜。”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崔洝辰坦然受之,持续睨着他,淡淡道,“杜简不是遇事就慌的人,稽税对他如同石子绊脚,无关痛痒,这不要紧,我要的是隔山打牛,让秋娘能体会出咱们的阵营来,只要跟杜简不是同路人,那就是她秋娘的盟友,她自会考量。杜简留着有用,我不但不能让他栽,还得看着他,让别人动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