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回到云城的时候,正好又错过了容昭。
人未曾见上一面,倒是接到了林桉带来的旨意。
“皇上要我护您立刻回京。”
林桉捧着旨意,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眼神却多了一丝隐约的担忧,“如今云城已算平定,公主不宜久留。”
君笙站在高处,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山道上尚未疏通的路,晨雾未散,天色苍茫。
“皇上为何不等我?”她语气淡淡,像是随口一问,却又好像知道答案。
林桉沉默了一瞬,终是道:“太后那边……,皇上若再不回去,就可以直接去参加立后大典了。”
君笙轻笑一声,她能想到容昭气急败坏的样子,太后一直就在精心挑选她的儿媳妇,这次皇上离京这么久,估计已经瓜熟蒂落了。
她回身,裙裾扫过檐下的落灰,语气柔和却坚定:“他该回去的。”
“可我不能。”
林桉神色一变,“公主……”
“此地山路仍未完全疏通,百姓未安,疫情随时可能爆发。若这时候走了,只怕一离开,就出事。”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眉眼平静却倔强。那是一种不同于齐绯温顺柔和的气质,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叫人不敢轻易劝阻。
林桉最终还是退了一步:“那末卑职留下来陪您。”
君笙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不用,我还带着李思成,还有几个暗卫。你留也不是皇上的意思。”
林桉低头,默认。
容昭带走了林桦,只留他一人,显然也是迫不得已。只是他没说的是——皇上临行前一句话没说,只是盯着那顶空着的软轿看了好久。
这段日子里,云城的雨终于停了。君笙日夜操劳于灾后防疫,几乎日日奔波。她不是良医,却能调度一切;不是圣贤,却能听懂百姓苦处。
她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总是很静。
就像她不是这个世间的人,却懂得世间人的苦。
她听见有百姓议论说:“都说这淮南公主变了,倒更像个神女。”
她披着深色披风,从昏沉的梦中惊醒,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夜色如墨,窗外风声簌簌,山林幽深。她走到帐中窗前,掀开帘角,月光像一缕冷银,斜斜洒落在她的肩头,也映出她那双清冷至极的眼。
她仰头望天,天宇苍茫,繁星寥落。她袖中暗藏的玉盘轻轻旋转着,灵力微动,像是回应她心中那一点困惑。
她终究是神命中的一部分,而非旁观者。
“神女吗……”她轻声呢喃,唇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她觉得自己已然不像神了。
?连命运都快算不准了。
她不过是个困在红尘中的凡人。
就在这时,黑夜被骤然撕裂——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撕碎寂静,箭雨如骤雨倾盆,自林中斜斜而来,钉入帐顶,火光在箭矢尾部闪烁,宛若飞来的死神。
“护驾——!”外头有暗卫喊破喉咙。
帘幕猛地被掀开,林桉身形踉跄闯入,眉角裂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沿着鬓角流淌,染红半张脸。他手执长刃,眼神冷如霜刃:“是冲着您来的,快走!”
不等她发问,外头营帐已然被敌人撕开,黑影翻涌而入,矫捷如鬼,刀光剑影之中带着诡谲肃杀之气。林桉挡在她身前,招招狠厉,却终究寡不敌众,左臂中了一刀,鲜血染透衣袖。
“快退!”他咬牙。
君笙被他带着朝林中奔去,夜雾四起,山道崎岖,脚下草叶簌簌作响,冷露打湿了她的衣袂。风中有焚烧木料的气味,远处巡抚府邸已然起火,火光倒映在夜色中,像一朵炸裂的血莲。
忽而,一道低哑的声音自林间传来:“小公主!”
一道人影从夜色中掠出,动作迅猛如狼,穿着仍是那件旧布衣,左耳上的兽牙饰坠在月光下一晃,带出一抹异族特有的野性。
是卓清。
她竟差点把他忘了。
那日分别后,他果真留了下来。只是她太过疲惫,日夜忙于疫区与防御部署,竟将这少年晾在脑后。
“这里太危险了,走。”
不容她拒绝,卓清已经将她打横抱起,脚下生风,朝山道深处疾行。他的步伐稳健,呼吸略显急促,却没有丝毫犹疑。
肩膀并不宽,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你是谁!”林桉提剑追来,目光如刃。
卓清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冷静的回应:“我不是敌人。你护不住她,就别拦着。”
话音一落,身影已隐入丛林。
夜风猎猎,血腥气与浓烟裹挟着火光扑面而来,整座巡抚府陷入一片动荡。云城的夜,不再沉静。
卓清抱着她跃上山崖,一路翻跃岩壁,冷风扑面。等他将她安置在林间高处时,已是气喘微微,耳尖悄悄泛红。
他看着她,小声嘟囔:“我等你了七八日,你都不来。”
君笙靠在树旁,望着下方山脚的火光将夜色染得通红,映出人影幢幢,如末世浮图。她心头泛起一阵虚弱,却还是笑了:“对不起,我忘了。”
她看着他,小辫子仍旧翘得高高的,倒有些滑稽。
“忘了!”少年鼓着腮帮子,气得直跺脚,“你知不知道我连去找吃的都不敢,怕你来了找不到我。”
君笙忍笑,“控制疫病的药早就在这两日里分发出去,你也该回去了。”
“我已经把药送回去了。”卓清眨了眨眼,“我用鹰送的,飞得很快。”
“那你为何不走?”
夜色深沉,天边残月如钩,寂静的林间虫鸣低伏。
山坳间风从密林吹来,树影婆娑,影影绰绰地摇晃在地上,好似一群沉默的幽灵。偶有火光从远处跃动,仿佛黑夜里燃烧的心跳。君笙披着披风,坐在山林间一块石上,刚经历过夜袭的疲惫尚未散去,唇角却噙着点淡笑,望着眼前那个少年。
“我娘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卓清蹲在她脚边,神情一派认真,“你救了我,我要报恩。”
他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微微抬头望她,那双异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澄澈发亮,一眼望进去,竟仿佛夜色中的幽潭,带着少年藏不住的倔强与炽热。
“我得留着,护着你。很多人……都想杀你。”他说得笃定,那声音在风中却像是压低了的誓言。
君笙怔了怔,微仰头望向夜空。月光冷冷洒下,林叶沙沙作响,夜色将她的身影包裹得愈发寂寥。
她望着他,看他耳根悄悄染红,模样又凶又傻,不觉笑出声来,声音有些哑,却轻得像风。
“你啊……”她偏了偏头,语调带着戏谑,“你守得住我?”
少年肩膀顿时一紧,像只炸了毛的小狼崽子,又强撑着不服输地仰起头:“我不守你,谁守你?”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惊了一下,脸“唰”地红了,赶紧别过脸踢了脚边一块石子,口齿不清地咕哝着:“我力气也不小,眼神也好……还能闻得出来毒。”
“你是狗吗?”君笙扑哧一笑,眉眼弯起来,笑意藏着一丝藏不住的疲惫,却温柔得像月光。
卓清鼓着腮帮子,低头辩解:“我们部族有远古血脉,嗅觉比你们中原人强。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上有药味,你又不说。”
君笙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脉搏。果然,脉息虚浮,气血郁滞。她低下头望着手指,指尖因夜风微凉而发白,一时间心绪起伏。
卓清见状,眉头皱成一团,蹲下来查看她的脚踝,又试探着碰了碰她额头,手心粗糙却带着一丝温度:“你比刚才冷,是不是病了?”
“这点儿不算病。”君笙摇头,语气温淡,“只是最近太累了。”
“那也不行。”他语气坚定得像块小石头,“等回了城你得歇着。”
他蹲在她面前,瘦瘦的肩膀绷得笔直,像只蓄势待发的小狼崽,倔强而紧张。
“你也不怕我是坏人?”君笙问。
“你不是。”卓清毫不犹豫,“你看我的眼神那一刻就不是。”
君笙抬眼,正对上他那双异色的眸子——一只黑褐,一只幽蓝,蓝色的那一只里隐隐有点金光,仿佛星子藏在湖底,静而神秘。
“你跟别人看我不一样。别人看我,是怪物,你看我,是人。”
她一愣,心中微动。
自她救他那日始,确实从未问过他的异瞳来历,他记着这一点,一直记着,她真真正正的把自己当作一样的人,没有觉得自己是异类,她甚至比很多族人都对自己都好。
“我要报恩。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说得郑重其事。
夜风穿林而过,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远处云城的火光被夜色吞没,只余微微红晕。天地仿佛在这一方小山坳里隔绝了外界的混乱,留下这二人短暂的平静。
君笙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等天一亮,我就要回京了。”
“我知道。”卓清站起身来,拍了拍腿,目光依旧坚毅,“我跟你一起。”
君笙低低笑出声,闭上眼靠在树干上,声线带着点困倦的暖意。
“你先过了我侍卫那一关再说吧,小狗崽子。”
少年咬了咬牙,耳根再次发红,像是恨不得立刻证明自己不只是“狗崽子”。但他没反驳,反倒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地守着,眼里像藏着整片夜空。
林间夜色已深,月华如水,薄薄洒洒落在君笙肩头。她懒懒倚着树,眼皮半阖,整个人在这山林夜色中,仿佛一片薄雾,虚虚实实。
卓清蹲在她脚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的脸,还好吗?”
他指的是她摘下面具后露出的那一角肌肤,在月光下如玉雕细琢,虽然她转过头避开了大部分视线,但少年眼尖,还是看见了些细节。
君笙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吐出两个字:“小伤。”
卓清却蹙眉:“伤在哪里?严重吗?”
“……不严重。”她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又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姐。”
其实根本没伤。
只是那晚她原本是要真的动手在自己脸上划一刀来着,但是容昭用扇子及时的打落了刀刃。
真正的伤,只怕是在容昭心头。
她想着,垂眸不语。
卓清还在唠唠叨叨:“到底谁要杀你啊?你不是说你只是个公主吗,怎么这么多人想杀你?”
君笙闻言抬起眼眸,看着他那双异色的眼睛。那眼眸澄澈到不像凡人——一只是夜色幽蓝,一只是清澈琥珀,此刻正望着她,带着些许担忧,还有少年人笨拙而真切的保护欲。
君笙没立即回答。
山林安静得出奇,只有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摩挲,一如她脑中那些隐晦交错的线索。她当然也想知道——刺客到底是谁的人?
宫中?朝臣?太后?还是潜藏的旧党?……亦或是冲着她的身份而来?
她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终是淡淡说了句:“我不知道。”
君笙只觉得风更凉了几分。
不远处的林叶晃动间传来几声鸟雀惊鸣。夜已经快尽头了,远处云城的方向,隐隐可见一点焰火微光。
那不是烟火盛景,而是守夜火光与混乱传递。
——巡抚府乱了。
公主“丢了”的消息传遍整个云城。林桉守在后院,彻夜未眠,他皱着眉调动人手,一面封锁消息稳定军心,一面查探刺客究竟是如何避过层层布防,进入巡抚府的。
而更密不外扬的,是宫中暗卫已经出动。
由暗七亲自带队的暗卫,一路搜寻公主的踪迹,从巡抚府一路查至山林各处,地毯式追踪,连草木都不放过半寸。
所有人都在找她。
君笙静静望着远方山脚的火光。
“天快亮了。”她轻声说。
卓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晨曦将启,东方泛出鱼肚白,山林轮廓也逐渐清晰。
“我们回去吧。”她起身拍了拍裙摆,嗓音温和,“不能让他们再乱下去了。”
卓清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我呢?我能跟着你进京吗?”
君笙看着他。少年的发还未干,衣襟半敞着,被她包扎过的肩头缠着她的帕子。他护她至今,却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带着野性,也带着信任。
“你不能跟我回去。”她淡淡道,“你要是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