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正午,俞子期同昨日一样,带着药箱进入了太阴山庄。
“赵庄主,今日的九道天雷,恐怕难捱。”
她施针替赵怀义理顺了杂乱的灵力,按着赵怀义虚浮的脉搏,面色凝重。
“无妨。俞阁主受累,替我将周边的百姓迁至他处吧。”
赵怀义须发灰白,说话也再没了从前的中气。
“嗯。赵庄主放心,俞某即刻就去。”
入夜,最后一场天罚却并未降至太阴山庄,转而劈在了太阴山庄北面的洛泽山。
失了赵怀义阵法的限制,此次天雷比前两日加起来还要恐怖。即使远隔千里,羲和宫中也听得了阵阵山崩声。凌渊凝神谛听,甚至听得到山下百姓的哭号惨叫。
他心里一颤——张崖生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如今也没了。
不知娘的坟冢,往后还能不能找到。
“怎么会是那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扶光心里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这场天雷会引起更大的灾难。
“那是哪里?”
凌渊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儿是洛泽山,从前是隐族藏身的地处。十九年前的洛泽之战,仙族就是在那里灭了隐族。听说,如今山里还有他们炼制的魇兽,后来一些上山的修士和百姓甚至为此丢了性命。久而久之,那座山就荒了。”
“隐族?魇兽?”
“嗯,隐族原也是仙族的一支,但他们行为诡谲、灵力强盛却心术不正,比寻常修士更易入魔,这才被驱逐出了仙族的行列。七十年前,他们的族长乌连玦曾试图让天下以隐族为尊,杀了许多修士。幸而失败,全族这才迁至洛泽山。
“但谁知他们贼心不改,消停了没多久,就开始屠杀周边的仙族修士,甚至挖走了他们的灵骨不知作何用途。”
“后来呢?”
“后来,羲和宫与另外三大门派联手,合力灭了隐族。但他们炼制的魇兽齿有奇毒,神出鬼没,实在难以除尽。所幸它们只于洛泽山上出没,并不会下山为祸,所以除魇兽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母亲只给我讲了这些,其余的我也不清楚了。阿渊,洛泽之战流传甚广,你从前竟不曾听闻吗?”
“我……祖母不愿讲这些打杀之事,所以我只听过只言片语,并不了解。
“晏如,你觉得,隐族当真那么十恶不赦吗?”
“我从未见过隐族,但看韩潇的惨状,恐怕传言也有几分可信。”
“韩潇?”
凌渊心里一凉,嘴角勾起一点凄怆。
扶光以为他是想起寒涧洞里不愉快的事,展臂将他揽进怀里。
“他们说,韩潇当日是为了三叔,只身前往洛泽山里采药,结果中了一隐族人的埋伏。待魇毒侵体,那人又假意帮忙,哄的三叔把她的血喂给了韩潇。结果……魇毒是解了,但他后来的样子你也知道,形同疯魔。”
凌渊把下巴磕在扶光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俞阁主说,隐族的血,能让人的欲望变成执念,进而催人走火入魔。而三叔正是为了韩潇这事一夜白头,离群索居,希求在古籍里找到解隐族血的办法,但……”
“所以,隐族人都该死,对吗?”
“嗯?”
“连血都能害人,这样的族类,自然不能留于世间。”
“阿渊,你是这样想的?”
扶光有些惊讶,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凌渊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族类有这样大的恶意。
“其实,我倒觉得,他们也不见得都是恶人。但隐族已亡,当时的情况如何,我们能听到的尽是一面之词——仙族灭了隐族,自然不会替他们说什么好话。”
“可若一开始就没有隐族,你的亲人们也不会为韩潇所害,连你三叔也不必过得如此清苦。晏如,你当真不恨隐族人吗?”
“说到底,那血只是唤起韩潇的欲念,如何行事,却是他自己选的。若非要说恨,我确实曾恨过隐族,恨过韩潇,甚至连带着也恨他身边那只傀。但往事错综复杂,环环相报,实在难有定论。”
凌渊几乎要笑出声——晏如,我们真是有缘,你恨过的这点人里,我竟占了两个呢。
可我又该恨谁呢?我又能恨谁呢?
恨乌连玦狼子野心,恨仙族人赶尽杀绝,恨乌流云阴险狡诈,还是恨韩潇根基不足?
然而他面上仍是天真的模样,转身抱住扶光,在他唇边印下轻轻一吻。
“我的晏如,真是心地纯良。”
扶光不明就里,也温柔地环住爱人,含住了他的唇瓣。
凌渊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享受着他的爱意,想着,一辈子当个骗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次日,温景与蔺桑、俞子期三人匆匆赶至太阴山庄。一进门,就看到赵怀义被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大哥,昨夜是怎么回事?”
待俞子期确认赵怀义没什么大事后,蔺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我糊涂了……
“昨天傍晚,曹震那孩子突然醒转过来,喊我给他松绑,说他要与我一同抵御天罚。我见他眼神澄明,加之前两日的天雷已使我的灵力几近衰竭,便替他解开了缚仙索……”
“大哥!”
“然后……他趁我不备,打昏了我……待我今早醒过来,便发现这缚仙索已尽数捆在了我身上,曹震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去了洛泽山。”
“什么?”
“大哥,昨夜九道天雷,尽数劈向了洛泽山。”
“周边百姓如何?”
“死伤惨重。”
温景眼眶通红,咬牙挤出四个字。
昨夜天雷结束后,他就与俞子期带着几个亲信去了洛泽山。离那山最近的洛泽村里,屋舍田地已尽数化作焦土,焦土之上,无论生死,都几乎找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其状之惨,用地狱形容都不为过。
其间有名女子,身子被天雷的余威削去了半截,肚肠爬了一地,怀里抱着表面无恙、内脏却早已被震碎的婴儿,扯着俞子期的裤脚,求仙人救救她的孩子。
温景从未见过俞子期那般神情,似是痛苦,似是悲悯,又好像还有几分愧悔。
赵怀义见他们脸色铁青,只觉得浑身也像被劈了个炸雷,悔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曹震的尸体,在洛泽山正中的谷底发现了。我替他收敛尸身时,发现洛泽山谷底有一道阵法,看纹样像是过去隐族留下的,如今也被天雷击毁,还不知后面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温景没接赵怀义的话,忧心忡忡地说道。
“既如此,不若三家各派两队修士过去,一队帮周边受到殃及的百姓,一队于洛泽山附近巡逻,万一真有什么异样,我们也好及时防范。”
蔺桑沉吟片刻,提议道。
“好。”
*
“阿渊,洛泽山谷底有一处隐族遗留的阵法昨夜被天雷毁坏,为防不测,我与哥哥要分别领一队人过去。如今还不知要待几日,你在舒安居好好的,孙伯开的药记得按时吃。”
“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洛泽山临近北荒,即便是盛夏也有滴水成冰的地处,于你的身体是大忌。这次太阴山庄和清泠阁也会派人过去,你放心,不会有什么的。”
“嗯……”
凌渊知道扶光的脾气,也就不再坚持。而且……暗地里悄悄跟着,反倒还省了跟温孟阳他们相处的麻烦。
收拾好行李,扶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洛泽山出发。
凌渊嘱咐麦芽几句,也背上个小包,一路蜻蜓点水,速度竟不输御剑。到洛泽村村口后,为避人耳目,凌渊并没有进村,只远远看了一眼、确认娘的坟还在,便转身潜进了洛泽山里。
凌渊自幼在山脚下长大,又从不避忌传闻里的什么凶兽,所以即便天雷已将山路毁了大半,他还是凭着幼时的记忆摸进了一处山洞。
山洞洞口被灌木藤蔓之类的遮挡得严严实实,洞内视野却极佳,恰好可以看见扶光他们扎营的地方。温孟阳带的那队人已聚集起了还活着的村民,正与清泠阁修士们一起替伤者上药,而扶光则与其他人布置着临时大营。
“扶光!”
哦,墨琢也来了。
凌渊瞳孔缩了缩,随手折断了旁边的胡枝子。
“好久没见你了,今晚好好喝一杯!”
墨琢觑了一眼扶光身后的营帐,发现凌渊确实不在,满意地揽住了扶光的肩膀——好兄弟终于迷途知返,不再跟那个祸害搅在一起了。
扶光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他的臂弯,眼眉弯弯:“墨兄,喝酒误事,还是等过几天安定了再说吧。”
“也行也行,到时候咱哥俩不醉不归。”
“好!”
好一个不醉不归。
把扶光关在自己身边的念头又被勾了出来,凌渊熟稔地把断裂的枝干插进左腕,试图用疼痛把它逼退。
墨琢走后,又有几位与扶光交好的修士上前寒暄,直到太阳行至中天,他们才各自散开、准备起第一轮巡逻。
凌渊伸了伸胳膊,才发觉身子有些麻木——
扶光说的不错,即便已是夏季,洛泽山还是冷得如初冬一般,山洞里更是阴冷,呼吸间甚至有白雾呵出。寒毒受了这样的鼓舞,欣欣然预备着再次发作。
凌渊只好离了洞口,把带来的布包铺在一块略平整的岩石上,调息打坐,以灵力抗衡着体内的隐痛。
另一边,扶光等人已将营帐尽数扎好,也帮着孟阳等人照顾起了村民。
“晏如,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