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阔名副其实的江阔又平,当中三座连绵的山,被一片茫茫无际的江水包围。寻常人进不去,里头修行的人无通行腰牌也出不来。
榴月的日头不小,一到正午,晒得人抬不了眼。秦允显自鸿都门学晋升至此已近一载,身为太子之子,他从不懈怠,即便午休时分也拉着叶兴、叶晤二人在校场操练。
三人练至汗透重衫,校场的另一头却聚集了诸多弟子,交头接耳似乎在观看什么。秦允显爱凑热闹毛病犯了,收了剑,拉着二人挤入人群。
还未站定,便听得前头议论纷纷:“看装束是天凝裂的人,怎会来我江平阔?”
天兆贵族子弟及学龄后,皆需先入鸿都门学修六艺,经考核优异者,方可升入幽州光衢郡的江平阔修行道法。而天凝裂作为更高深的修行圣地,其术法武学远胜江平阔,能从此处脱颖而出者已是凤毛麟角,能踏入天凝裂者更是寥若晨星。
通常来说,江平阔很少有外来人,此刻破天荒地突然进来了个人,还是天凝裂的人,也难怪这些弟子感到讶然与新奇。
“你们瞧,华师也在。”
“哟,他老人家能出面,这人身份怕是不简单呐,多半是压我们好几头了。”
秦允显与叶晤二人挤到前方。抬眼瞧去,一棵参天老树阴影中,站着一白一黄两人。身着黄衣的是华师,白的则是一位高而俊的男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交谈什么。
叶晤揉了揉双目,道:“主子,那不是皇长孙吗?”
秦允显蹙起了眉。
说起来他们两人好像半年未见了,在这期间,他时常怀念从前两人一道的日子。按理说,此刻看见他的兄长他该高兴,可江平阔严禁亲属随意出入,此刻兄长亲临,只怕宫中已生变故。
“这些时日承蒙华师教导,令则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秦溪常说着,施了一礼。
华师雪眉低垂,银须随笑声轻颤:“令则天资聪颖,平时为人低调。若学子皆如此,老朽梦里都要笑醒。”
秦溪常眼眸稍弯,漆黑里头藏着温柔:“华师谬赞了。”
秦允显见他们两人各自奉承话聊的差不多了,自树影外徐步而去,叶晤与叶兴跟上。秦溪常余光瞥见人影,转首时目光倏然凝住。
不过半载光阴,少年身量已抽枝拔节。青丝如瀑垂至腿根,以金镶红玉的缎带束起。十六岁的面容褪去稚气,如玉雕般清俊绝伦。
秦溪常怔了好半晌,险些有些认不出来了。
“令则来得正好。”华师捻须笑道,“准你几日休沐,功课归来再补不迟。”
他说着,猜想两兄弟好久没聚过,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便识趣地找个借口走人:“皇长孙,老朽尚有经卷需校,失陪了。”
秦溪常这才回神,执礼相送:“华师请便。”
秦允显朝华师离去的背影郑重一揖,待直起身时,不期然迎上秦溪常灼灼目光。那目光如火如荼,烫得他眼睫微颤,不由轻眨数下:“许久未见,兄长清减了。”
“外头吃穿用度不比宫内。何况修行本就清苦,江平阔朝廷能伸手还好些,将来等你到了天凝裂就知道什么叫做有钱无处使了。”秦溪常收敛目光,眼眸弯弯,里头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他握住秦允显的手,稍稍用力将人拉近了身,宽大的手悬在他头顶量了量:“没想到这半年光景,个头都快及我的肩了。”
秦允显暑意未退,面上白里透红。他一热,双唇颜色就会变得深,似抹了一层红釉的晶莹剔透,笑起时极其的好看:“我可是日日想着要越过兄长去,可惜拼尽全力也只到这般高度。哎,自幼仰望兄长,总盼着有朝一日能换兄长仰头看我。”
“这有何难?”秦溪常忽地揽住他的腰身,掐猫似的轻松将人举起。秦允显双脚离了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坐在就近的刻有“梧桐”的高石碑上。
石碑有一个人半那么高,秦允显坐在碑顶,垂首正对兄长仰视的面容。同时那头弟子们投来古怪的目光也尽收眼底,秦允显顿时手足无措,慌忙跃下时险些踩空。
秦溪常笑而不语,温柔地抚摸他头顶,像是抚摸一只猫儿。随后他转头对身后两人说:“子悠、子逢,去将令则的行装收拾妥当,山下岸边的船还在等着。”
“是!”叶兴与叶晤听闻能随行回宫,雀跃着飞奔而去。
秦溪常单臂搂过秦允显的肩头,沿着石阶缓步而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记得儿时你总爱让我抱着,或是骑在肩头。那时你个子小,够不着高处,便总要我背要扛。如今令则长大了,也要顾及颜面了。”
秦允显挨着他的肩,听出兄长话里藏着的怅惘,却不知如何作答。
小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玩闹,因为孩童的天真总能被包容。可如今他大了,父亲是太子,兄长是皇长孙,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评头论足,稍有不慎,会成为不安居心人的话柄。
他沉默片刻,走移话题道:“对了,此次兄次是因何事而来,又何故让师长叫我休沐?”
秦溪常想起了什么,墨眉微蹙:“前日家书至天凝裂,言父亲因政务劳顿染恙,已数日汤水难进。昏沉之际,满口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特意恳请华师允你休沐,料想父亲见你,病势或可稍缓。”
秦允显闻言太子病了,既忧且怒:“父亲处理政务时常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身子难免吃不消,这些奴才也不知劝着些。”
秦溪常道:“父亲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他决定的事,谁能劝得住?”
秦允显默然,以指节抵额,转而又道:“若为此事,兄长修书即可,何须亲赴江平阔相迎?徒增劳顿。”
秦溪常平视前方,眉头蹙得更深:“辛劳比起你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天兆最近不太平,各地出现大量游怪,我怕你一个人回宫不安全,同行也好照应周全。”
秦允显奇怪问:“游怪是什么?”
秦溪常摇首道:“我久待天凝裂,游怪之事尚且不清楚。然下山历练时,闻民间传言,此物噬人精丨气,伤者异变,从而导致游怪只增不减。这些日子,父亲正是为此操劳而生了病。”
二人言语间已步下石阶,转入一条通往正门的小径。道旁丁香正盛,风过处,乱红簌簌,几瓣沾在秦允显鬓间。他说,“事出必有因,朝廷可曾查过这些游怪的来历?”
秦溪常伸手替他拈去发间残瓣:“若能查明根源,父亲也不至忧劳成疾,四方游怪亦不至猖獗至此......”
“师弟!”话未说完,忽闻一声熟悉的呼唤。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树后转出一人,身着江平阔弟子服饰,头发披散看不清脸。那人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疾步上前,竟直挺挺跪在秦允显跟前。
江平阔素来以衣冠整肃为要,秦允显乍见这般形容,还以为是哪个疯子,不由退后半步:“你是......?”
那人将散发拢至耳后,缓缓抬头。
待看清面容,秦允显惊愕道:“洪蛇敛?怎会是你!你不是已被逐出师门?如何进得山来?”
孙天中毒之事犹在眼前。当日蒙冤受屈的洪蛇敛,满含怨愤被华师逐下山去。他本以为以洪蛇敛的本事,下山后自可安身立命。
没想到只搁了一阵子,眼前人已褪尽昔日温润。胡子未刮多了几分落拓,就连那一对狐狸眼也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满满的疲惫与不甘。
“我是如何进来的不要紧。”洪蛇敛苦笑了一声,似乎过得并不好。他抬眸望向秦允显,眼中尽是哀求:“师弟,虽说我折了你赠的金丝楠木笔,可咱们终究还有些情分在。那日华师审讯,你未替我说话,难不成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他喉头滚动,声音愈发低哑:“只要你今日带我去见华师,前尘旧怨,我愿一笔勾销,可好?”
秦允显几乎疑为幻听。
眼前这个低声下气之人,哪还有当年那个爱憎分明、宁折不弯的洪蛇敛半分影子?居然也会拿着过去的交情蛮来生作。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心绪,沉声道:“不知你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但木已成舟。即便我带你去见华师,证明你清白,师门已断无可能重新收留。念在往日同门之谊,今日你擅闯之罪,我权当未见。趁尚未惊动他人,还请速速离开。”
洪蛇敛固执道:“不!师弟,你是天潢贵胄,又是华师得意门生。只要你开口,华师定会网开一面!”说着,他额头重重叩地,低声下气的乞求道:“师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吗?”
秦允显见他这般执迷,不明道:“你就这么想留在江平阔?为何?”
“为何?”洪蛇敛眸底掠过一丝讥诮,缓缓抬首,眼中光华尽黯:“我自幼失怙失母,茕茕孑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便是多讨一口残羹,都要遭人白眼。”他指节发白,声线微颤:“为求出人头地,我独驾扁舟,千里漂泊至江平阔下。岂料......山门森严,无令不得入。”
“我当时在想,怎么办呢,莫非又要回去任人践踏?于是日夜守在山脚,饥食野果,渴饮寒江,冷夜便蜷在草垛之中。为求一线机缘,我卑躬屈膝讨好那些采办弟子,替他们跑腿送信、倒溺浣衣......”
他喉间溢出几声冷笑:“可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折辱。”
秦允显虽知他出身寒微,却未料竟有这般不堪往事。一时胸中酸涩翻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洪舍敛哽咽道:“后来、后来我终于等到华师下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老人家听闻我的遭遇,竟破例收我入门。为报华师大恩,我闻鸡起舞,夜半挑灯,付出的心血比旁人何止百倍!可那些弟子就因我出身微贱,他们视我如敝履。孙天中毒一事,他们串通一气,合力将我推下了山崖,又落入那深不见底的臭水潭里......”
“师弟,”他忽而双膝蹭地前行,死死攥住秦允显的衣角:“我知他们容不下我,可我必须回来!我背负一条人命,怎可能重新安身立命?我不想再变成过去受人欺辱的自己......我知道你心善,求求你,你就帮帮我好不好?只有才你能帮我见上华师一面,师弟......”
秦允显袖中双手微颤。
安身立命的方法很多,只要洪蛇敛愿意才行,可是眼下,洪蛇敛似乎非江平阔不可了。其实,他何尝不想相助?可华师那日的决绝之言犹在耳畔。更何况江平阔百年规矩,逐出师门者,永不得入门。
“寻处新天地吧。”秦允显闭了闭眼,声音沉如寒铁:“以你的道行,何处不能安身?强留于此,不过是重蹈覆辙。”
洪蛇敛身形一晃,单掌撑地,缓缓松开攥着的衣角。再抬头时,眼中怒火灼灼:“为什么,你为何不肯帮我?!”
秦允显倏然睁目:“你当真不懂么?真相如何早已无关紧要,江平阔......终非你归宿。”
洪蛇敛认为秦允显所说的话不过是推辞罢了,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允显,连同那日没有对他伸出援手之事也怀恨在心:“为何?为何?!当日你冷眼旁观便罢,如今我这般苦苦哀告,你仍要袖手?莫非因我出身微贱,你也如他们一般瞧不起我?秦允显,我原以为你与他们不同。没想到,你和他们真的是一丘之貉!”
秦允显五指微蜷,面上却波澜不兴:“言尽于此。你既执迷不悟,我也无可奈何。随你怎么想吧。”
“好。”洪蛇敛垂着首低笑了一声:“好啊,好的很,秦允显你够可以。”
秦溪常在天凝裂时,对江平阔之事早有耳闻,亦知秦允显与洪蛇敛曾交好。他素来不齿洪蛇敛这等寒门子弟,认定其心术不正,不过攀龙附凤之辈。当下见他们二人撕破脸,正中下怀。
他轻拍了秦允显的肩头,道了句,“走吧”便拽着人自洪蛇敛脚边而过。
身后传来癫狂大笑,与疯子无异。秦允显眼不见为净,正欲加快脚步,谁知身后掀起灰尘,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破空而来!
秦溪常身形一闪,挡在秦允显身前。抬腿将短剑踢偏,又飞跃而去,一掌把洪蛇敛击出数丈。
洪蛇敛伏地呛咳,尘土满面。
秦溪常冷眼睥睨:“若非念在你曾与令则同门的份上,这一掌便要了你的命!”
洪蛇敛吐出口中污血,死死盯着秦允显,眼中怨毒似是锋利的刀刃:“我今时今日,与死何异?秦允显,你既断我生路,我也不会让你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