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在经过紧张的冲刺准备以及祝雨绝的恶补之后，齐雾顺利地通过了学校的最终考核，拿到了毕业证明。

齐雾雀跃不已，每次和程澄在列车上见面的时候都忍不住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关于未来的计划。

程澄推了推她的肩膀，随意道：“我这里成你签到打卡的地方了？可别悄悄在我这里偷懒啊！”

“怎么会呢！”

“早就说我拿工资的时候也应该给你拿一份了。”

“说到这个，”齐雾面露犹豫，“因为离考核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挺想找一份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做准备的。”

“嗯？那就来我这里跟我一起呗。但是短时间还好，长时间下来会很累哦，因为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

“但是祝雨绝说不希望有别的事情打扰到我安心准备考核，他说其他的事情都有他在，让我不要担心。”

程澄不觉得祝雨绝这话能决定什么：“看你喽。”

她定了定心神，说：“但我还是想先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我觉得我可以兼顾，我想这样做。”

“这样啊，那就不管他。我想想，跟我一起做安全员倒也还好，但是工作时长有点太长了。我帮你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合适的兼职怎么样？”

“太棒了！”齐雾脸上的忐忑被一抹笑容取代了。

程澄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感叹说：“你能从阴霾中走出来实在是太好了。”

齐雾的脸色仍旧带着笑：“我之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意外事故中抽离出来，就像我从来没想过它会对我的生活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一样。”

她已经接受了巨变，接受了被夺走的、失去的。

她的生活正一步步走向正轨，而她深爱的人早已失去了生活的可能。即使如此，她也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那些离开的人……”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涩，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呀，到地方了！”

程澄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急急忙忙拉着她冲下列车。

“什么？”

卡着点，列车在二人身后飞驰而过，扬起一阵畅快的风。

程澄神秘一笑：“其实今天我不值班哦。带你去看别人的婚礼。”

“谁的婚礼？”齐雾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正是蒲逅分区治安部门所在的那一条街。

“秘密！”

程澄仰头看向从蒲逅分区上方划过的一架架飞行器，又想到更远的地方、肉眼完全看不到的地方正有无数人在转接、赶路，放轻了声音：“那些离开的人或许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这个世界太大了，总有一些我们没有探索到的地方。说不定他们就在那里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去找到他们。”

生与死的边界分明，但又十分模糊。没法跨越界限的人只能任凭想象，期待着下一次重逢。

齐雾从来不知道程澄对待这件事是这样的看法，看来安慰人确实容易让人看上去不像自己了。

她了解程澄，正如程澄了解她一样。那些维希亚没能参与的生活，是她在与程澄彼此陪伴。她一直感觉自己和程澄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很淡薄，但从未断开过。

她笑着补全了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那些离开的人，离开了就离开了吧。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总之，我总会突然想到他们的。”

“天呐，这句话真酷，现在被程澄大人收录了！”

齐雾只是笑。

今天是休息日，街上人较工作日要多得多，包括这条平时异常冷清的没什么店铺的街。

齐雾和程澄就这样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

这条街很短，主要是蒲逅分区的功能区，像治安部门、庭审部门什么的都集中在这一块。而从两人行进的方向来看，街道的尽头就是分区内的婚姻见证处。

说是婚姻见证处，实际上就是一座非常高大的雕像，常有恋人喜欢去那里许愿作见证，所谓婚礼。

“嗯？我好像看见认识的人了。”齐雾不确定地说道。

“是嘛。不过今天婚礼的主人公确实是你见过的人哦？”

闻言，齐雾又看了那个人一眼，看到那人东张西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与兴奋交加的神色，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他结婚的样子，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如果他从育儿所接回自己的孩子，看上去像是会成为哥哥的身份而不是父亲。

“所以到底是谁呀？你这关子卖得也太久了点儿。”她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齐雾对什么婚礼什么仪式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围观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之所以还站在这条街上，纯粹就是不想扫程澄的兴。

“徐老师？”

还没来得及等到她的回答，齐雾又看见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不对，应该是两个——如果把她和莫宁那在列车上那次相遇算作认识的话。

徐英正带着自己的女儿莫宁那，准确来说是护在她身旁，二人一同在另一侧的人群中穿梭。

莫宁那今天挽起了长发，整个脸完全露了出来，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尤其当她注视谁的时候。

她敞开的深色短外套露出里面精心搭配好的内搭，下面是一条到脚踝的厚羊毛半身裙，走起路来裙摆总是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优雅极了。

就在这时，被齐雾视作完全不可能是来结婚的人——几天时间不见从一头卷毛进化成寸头的艾斯，他的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了莫宁那的身上，很明显眼前一亮，立刻快步朝着二人赶去，甚至完全不注意两侧不停被他不小心碰到的路人们。

在一群人的怒目而视下，三人成功会合，而喜悦的只有艾斯和莫宁那两个人，因为徐英看艾斯的眼神也算不上友善。

艾斯抓住了莫宁那抬起来的双手，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两人满心满眼都只有彼此。

那边带着飞扬的神采交流了起来。齐雾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嗯哼，你认识莫宁那的男朋友？”程澄觉察出不对劲来了，“虽然说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我真没想到俘获莫宁那的心的男人居然是这样的。”

“勉强算是认识吧。上次不是说研究所那边派人警告祝雨绝暂时不能离开蒲逅分区嘛，他们为了表示严重性居然派人亲自来警告，当时来的人里带头的就是他。只不过他当时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

“唉，莫宁那看上去真的很喜欢他啊！”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是失望。

齐雾戳了戳她的胳膊：“不是说来看婚礼吗？”

“对呀，就是他们的婚礼。”

“那你为什么这副样子？不像是参加别人婚礼的样子，倒像是抢婚的样子。”

“是有这种想法啦。”程澄看上去更伤心了，“但是看这个样子，我根本抢不过，她是真的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莫宁那的歌声，真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她之后的发展。唉，估计不可能了，因为已经影响到了。你知道吗？莫宁那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了！”

“所以她是个歌星？”齐雾恍然，“你之前放的那几首歌都是她唱的？”

程澄重重点头。

“难怪你这段时间没有放过新歌了。”

“唉，没办法啊！”

“你是私生饭吗？”齐雾怀疑道。

程澄惊恐回头：“你别瞎说啊，真的是朋友！”

齐雾耸耸肩：“这谁知道呢？”

程澄一听就知道她在开玩笑，使劲撞了她一下后重新看向自己的偶像。

“哎哎，要开始了！”她激动地扯着齐雾的胳膊摇晃起来。

艾斯郑重地对着徐英说了什么，然后徐英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随后松开一只手，转身，另一只手拉着莫宁那兴奋地往前跑去。

莫宁那的裙角扬起的幅度更大了。

周围的人不禁纷纷侧目，目光停留在二人幸福的神色上，善意地为莽撞的人让开一条宽敞的通路。

莫宁那抬起另一只手将溢出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一边向周围的人点头以示歉意。

艾斯也回过头来看她。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不自觉便笑得更甜蜜了。

徐英一开始还往前走了几步，试图跟上他们、再多看一会儿他们的背影。但他们很快就被人群掩去了踪迹，他也就站在原地没动了，只是凝望着那个方向。

两人怀着雀跃和憧憬一口气跑到了街道尽头的婚姻见证处。

那是一个巨大的雕像，高大四方的台面上是一个拿着天平和麦穗的人和一个攥着荷叶杆和箭矢的人。他们的指节抵在一起，彼此相望。

太远了。隔着人群，艾斯和莫宁那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齐雾只能看见那座始终耸立的雕像了。

齐雾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同时庆幸自己此刻的记忆中还有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也曾像艾斯和莫宁那一样在这条街上牵着手奔跑，而那时还是两张那样年轻的面庞。

更年轻一点儿，他们或许像她现在这样面对学业压力和就业压力；更年幼一点儿，他们或许像小霁那样咬着手思考周围的人都是巨人——齐雾完全想象不出来父母这样的画面。

她只认识作为父母的他们，她只认识一部分的他们。

他们为什么会结婚，是因为相爱吗？

记忆中，他们总是会相互帮忙，也会一起逛街、购物、散步、做饭。但同时也伴随着争吵，他们也会因为做饭的次数或是其他关于家里的事情争论不休。快乐从他们身上蔓延至全家，痛苦也从他们的身上蔓延至全家。

他们是为了快乐在一起的还是为了痛苦在一起的呢？

是什么连系并捆绑着他们呢？是那些脏掉的袜子，冒着热气的可口饭菜还是落下灰尘又被擦亮的玻璃呢？

两个人的生活要比一个人的生活更好吗？或许是的吧，就像她现在因为祝雨绝的帮助而可以不考虑金钱的问题、有足够的时间选择自己想做什么。

可她和祝雨绝之间并不是这种关系呀！

齐雾找不到答案，于是将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程澄脸上。

“希望他们能幸福，一定要幸福呀！”程澄满眼期盼地看着人群。

“是因为相爱吗？”她晃了一下牵着的手，突然问。

程澄讶异地看向她：“这个问题太抽象太宽泛了，具体点呢？”

“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祝雨绝的父母，还有艾斯和莫宁那，他们为什么要结成某种关系然后住进同一座房子？他们相爱吗？可是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我的父母并不相爱。他们就像是，就像是在合作完成某项任务一样。”

“这项任务是指的是抚养你吗？”

“不完全是，但包括。”

“那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啊。他们会做很多事情，其中有一部分有你的参与，更多的部分没有你的参与，因为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你一另一片与他们并不相交的世界。”

齐雾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他们只想要彼此，又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而不让我在育儿所长大呢？如果他们想要的是我，为什么呢，明明我们一开始并不认识！”她继续问。

“孩子可能是父母的一种寄托吧。”程澄继续逃避父母之间的问题，而选择回答父母和子辈之间的问题。

“我们是他们的实验品吗？”

程澄更惊讶了：“为什么这么说？”

“寄托，也就是一开始他们就有关于我们的既定想法。他们总是观察着我们的成长轨迹，同时施以影响，就好像为了朝着既定目标靠拢而不断地调节参数一样。这个目标或许是他们达到过的，或许是他们没能达到而留有遗憾的，或许是他们认为最适合我们的。我不知道，我一直既渴望他们的注视又恐惧他们的注视。”

“……”

程澄没说话。

齐雾急切地抬起她的手紧紧握住：“这也是快乐与痛苦并存，但又与父母之间的那种不一样。我意识到了不一样，但同时分不清、搞不懂。”

“你想的太多了。结婚是因为想在一起，无论是身体的冲动还是外界的促使归根到底都是你当时的‘想要’。而在一起的人们总是相互塑造的，我们，他们，我们大家。”程澄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将头靠过去抵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