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转专业考试结束当日。
我在学校后街的餐馆知麻小屋里设宴,款待书法社社长毛子轩学长和系办办事员王斐老师。此二位在我转系期间,居功至伟,特此答谢。毛社长作为视觉传达设计专业的前辈,在我转系备考时,无偿贡献出许多宝贵资料。王老师则是在我提交转系申请材料时,不厌其烦,多番赐教。
几样小菜,几壶清酒,宾主尽欢。
散场,微醺。
返回宿舍,爬到上铺,感觉床在轻轻摇荡,像儿时躺过的摇篮,挺舒服的。难怪总有人嗜好饮酒。
掏手机,拨电话给唐雅。
接通。
她声音很轻、很低,但很悦耳。她问:“怎么这个时间打来?有事?”
我口齿含糊,答:“没事,就是想你,想听你的声音。”
她默了默,又问:“喝酒了?”
我答:“嗯。”
她又问:“醉了?”
我答:“没。”
她并不认同我的答案:“我看你是醉了,而且醉得不轻!”
说完就挂断。
近半年,唐雅时常这样,一言不合就挂我电话。我已经习惯。她对我的态度也是,忽远忽近的,令人难以捉摸。
分明春节时,我们关系有拉近呀!
难道那只是我的错觉?
近来,我常常怀疑:那天,我拥着她看雪,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点亮渐渐灰黑的手机屏幕,选择文字输入框,在九宫格键盘上敲击:“今天转系考试,考的还不错,只要期末不挂科,我就能转系了。”
等半晌,唐雅没回。
我想了想,又发:“今晚,我不是故意喝酒,是为了感谢学长借我备考资料请他吃饭,才稍微喝了一点。”
她还是没回。
我又发:“等暑假,我去北京。”
片刻后,她回:“知道了。”
接着,又跟一条:“但暑假我会很忙,要边实习,边准备考研。”
我问:“决定了?”
她回:“对。”
春节离家前,唐叔曾和唐雅商量未来规划,两条路:一是在国内读研加规培,再看情况,是直接参加工作还是出国读博;二是直接出国攻博。
唐叔建议唐雅直接出国,那时她有些犹豫,没下决定。
现在听到,她决定留在国内,我悬了大半年的心,终于落下。不禁忘形,手指翻飞,快速打字过去:“谢谢。”
她回文,问:“谢什么?”
我说:“谢谢你选择留下,而不是出国。”
她回:“好吧!”
我得陇望蜀,又发:“话说,你留在国内,是不是因为我?”
她回:“你觉得呢?”
我发:“我觉得,是因为我。”
她回:“我觉得,是你想多了。”
我笑:“我不管,反正你不出国,我就开心。”
她回:“那如果我告诉你,等研究生毕业后,我还是打算出国读博,你还开心吗?”
我张皇失措,忙问:“你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她回:“认真的。”
我挺忧愁,但贼心不死,敲信息过去:“其实,我觉得读到硕士,就很足够了。”
她回:“我觉得不够。”
我怂恿:“要不你还是直接出国攻博吧!以你的智商,加把劲,说不准两年就能读完,到时候咱们还可以一起毕业,比翼双飞。”
她回:“我真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我强颜欢笑,发:“不客气。”
如果早知道,她会留在本校考研,我真该在高中复习一年再考的。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02——
翌日,一大早。
我扛着地书笔,往综合楼前的广场去,那里是书法社社员早间练字的聚集地。初夏的清晨,校园尚空荡荡的,还看不到什么人,但却嗅得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花香,听得到枝桠间藏着的蝉鸣鸟叫。
微风拂过,略冷。
我抱肩,快跑几步,将寒意甩在身后。
与摄影社不同,书法社成员众多,是个足足近百人的温暖大家庭。其中,绝大多数成员皆来自本校中医学院。我猜想,这大抵是因为中医与书法皆属国粹,爱屋及乌,醉心中医之人对书法天然便有几分亲近的缘故。也因而,本书法社自成立以来,历代社长大多出身中医学院。
众所周知,传统的力量通常是可怕的。然而,毛子轩同志却能一反传统,以区区一届视传生(视觉传达设计专业学生)的身份从众多中医学院社员中脱颖而出,荣膺书法社第三十四代社长。由此可见,其书法造诣之高,非同一般。
子轩同志见我走近,同我打招呼:“来了。”
我答:“嗯。”
他看我神色恹恹,问:“没睡好?”
我答:“失眠了。”
他颔首,龙飞凤舞,落笔两个大字:“何故?”
我喟然叹曰:“吾与吾妻,分居两地,经年难聚,每念及此,即夜不能寐也。”
他落笔再写,曰:“予,深表同情。”
旁边一相熟社友,投来鄙夷目光,运笔如飞,在地面写下三字箴言加一标点:“俩逗比!”
子轩同志不服气,反唇相讥,曰:“有辱斯文!”
我颔首,深表赞同。
——03——
从西安去北京的慢车,足足十四个小时,坐得我直想吐。
车厢里,我一边懊悔自己平日花钱大手大脚,扛到期末已是山穷水尽,再也买不起机票;一边庆幸,还好自己抢到一张硬座,否则我真不知道若是买站票自己还能否活着见到唐雅。
于是,十八岁的我,终于领悟了“搞钱很重要”这一浅显道理。
其实,根本无怪乎我不能如上学期般出去搞钱。要怪只能怪我这一学期要应付的考试太多了。先是英语四级,又是转系,最后还有末考,一场场考试将我考得心力交瘁,疲于奔命。我哪里还能生出搞钱的闲情逸致?
难怪世人都道生活不易!
出火车站,坐地铁,直奔唐风的大学。
暑假,唐风要回家过。
承蒙不弃,他答应将宿舍床位留给我,宿舍钥匙托付在留校的学长那儿。我通过短信与该学长约好,下午三点过去取。
一路紧赶,终于如约而至。
拿到钥匙,我随手拍照发给唐风,并附文:“大恩大德,容日后相报!”
唐风秒回:“滚!”
我笑,发:“好嘞。”
而后找到唐雅头像,点击,敲写文字:“钥匙已拿到,一会儿安顿好就过去找你。”
须臾,唐雅回复:“好,到了给我电话。”
唐风学校的宿舍不像我们学校,学生可以自选四人间或六人间。他们是学校统一调配,唐风很不幸被调在六人间。所幸,唐风的舍友暑假都回家,免除了我与人尬聊的窘迫。找到唐风的床位,是背门的下铺,位置不错。
回家前,他居然专门换了新的床单被罩。
这厮真是……
呃,孝心可嘉?
——04——
晚上六点,唐雅学校的六号食堂,我早到等她。
她一袭长裙姗姗来迟。
轻盈落座。她将一册大学英语六级真题,推到我跟前,说:“之前买的,我没用上,你暑假闲着没事的时候做一下。”
我愕然,抗拒道:“大姐,我四级才刚考完,成绩都还没出呢!”
她抬眼看我,目光澄澈,水波潋滟,问:“这两者有关系?”
我泄气:“万一我四级没考过呢?”
她问:“年前给你的卷子,你没做?”
“当然做了。”我哪敢不做?
“那就能过。”她比我都有信心。
“好吧。”我悻悻然收起卷子。
时隔半年,久别重逢,啥都还没说,先领了一套英语卷子。
我有点怀疑人生。
吃过晚餐,唐雅带我在校园里散步。这所学校,我已游逛过不止一次,但却从没逛全过,因为它太大了。七月的北京,初见炎热。好在太阳已经落下山岗,又有清风流水,路灯下的她和我并排走在婆娑树影间,甚为舒适。
她将我带到操场外高高的看台上。
落座。
她先开口:“你暑假怎么安排?”
我答:“我想找个兼职先干着,后边再看。”
她说:“有打算就好。”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陷入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
“小雅姐,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没选择直接出国攻博吗?”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许久,在我心里,直接攻博才更像她。
因为她一直要强,是事事拔尖的人。
她郑重作答:“大一时,我有个很敬佩的老师,他讲‘医学说到底是人学,是拯救人类生命的学问’。最近,我常常想起这句话。我想当一个好医生,能救治更多人的那种好医生,所以我在想,现阶段把基础打牢,接触更多病人,或许比急于学业更重要。”
我听完,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只木然道一声:“哦。”
她话锋一转,笑说:“小然,其实从某些方面看,你比我更适合做医生。不过,你学设计也挺好,更符合你的性格。”
“我什么性格?”我挺好奇,自己在她眼中的样子。
“你什么性格你自己不知道?”她眉眼弯弯。
“可是,我想听你说嘛,”我摇晃她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卖萌。
“好了好了,你先让先我组织下语言,”她默了片刻,继续道,“那你说,你是想听好听的说法,还是难听的说法?”
“好听怎么讲?难听又怎么讲?”小孩子才做选择。
“好听的说法是,你性格随和、平易近人、心地善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和光同尘……”
不愧是学霸,会的成语真多。
我听着挺不好意思,忙打断:“那难听的呢?”
她挑眉,眼波流转,好看的惊心动魄:“难听的就是,你耳根子软没主见,做事没规划、没主张、没追求,用成语说就是你胸无大志,自由散漫,随波逐流,信马由缰,小富即安……不对,估计你连小富都不求。”
呃……
还好嘛,也不是很难听!
我反驳:“别的我都认,可你说我没追求,我不认,我分明有在追求你!”
她又掐我。
我实话实说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