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刚诞生的这几年,女娲还撒不开手,这时候的“后”意多为君主,直到夏商两代,“夏后帝启”“商之先后”,都指向本朝君主。
后羿,就是现在人族的一位首领。
神道封羲和为天后,寓意其为天上的统治者,和燕俊同列,毕竟他们本为一人,神道没有什么性别偏好,那还是后来人族自己搞出来的东西,杜康的眼里,只有已经吃掉的食物、眼前的食物和未来能吃掉的食物。
诏令有脩黎为后土真皇,也是在夸赞她有厚土之德,杜康人品不行,脑子还是好用的,有种没有接受过毒打的清澈质朴。
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打得过他,他是出生即巅峰的存在,如果不是一些小小的失误,他可不会落到现在这境地,因而他做事也颇为从心所欲,绝不看他人脸色。
杜康抱着孔雀嘻嘻笑,半点也没有做了坏事被人找上门的心虚,年纪尚小的孔宣被他惹得毛毛的,又不敢张嘴啄他,好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雄孔雀长相艳丽,但孔宣还小,还是个灰扑扑的鸡崽模样,凤皇都对她小儿子的日后感到忧心,唯有杜康知道他会长成何种五彩缤纷的美貌,并不嫌弃他现在的貌丑无盐。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说是不是呀小孔雀~~”
他甚至不拿正眼瞧后土,眼见后土还待在那里一直不走,杜康甚至阴阳怪气起来,“你的礼数去哪里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能违逆天道了?”
“违逆天道?”
后土气笑了,她抬起头看向坐在高处的杜康,她第一次直视天道,透过那些古怪的、迷人心智的玄玄之气,这才发现杜康竟然长得很像幼年的通天,只是他比通天诡艳许多,如果通天能让人想到雪白的枝上雪,杜康就是淹没雪丛的无边暗夜,潮湿阴冷,叫人生不起反抗之心,只能溺死在这边粘腻阴湿的玄玄夜色里。
后土恍惚中好像看见了通天的暗面。
回过神来,她强压着愤怒,双手死死攥成拳,“那么敢问天道,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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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此世主宰一切权柄之至道的神道究竟想做什么?通天不知道,很大可能祂什么也没想,他只是生性恶劣,对谁都怀着恶意。
后羿射落天上巡游的十只金乌时,他正在看元始给他写的信,那场意外之后,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相处方式。
元始在急匆匆解决完昆仑的事情后就回到了玉京山,久别重逢,他抱着通天紧紧不放,好像要把他揉进骨血中,然后,在通天感觉自己快闷死的时候,在他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以后不能这样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要保护好自己。”
他这样对通天说,内心更多的在责怪自己,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师弟,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他的师弟,因为他往日太过散漫、不学无术,只想当个悠闲的散仙,以至于到了危机之前,他无力至此。
这种情况不会再继续了,元始心下暗道。
哪怕他的本性不喜争权夺利、不喜与人算计,但那些都不能和他的师弟比,没有人能够和他相提并论。
他至今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醒来后身上没有一丝伤势,紫府里多了一颗珠子,璀璨明亮,他师弟最喜欢的那种,他本应该把它送给师弟的,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那颗珠子却好似跟他的身体血脉相融,可以使用,却无法脱离他。
他握着那颗晶莹润泽的微小宝珠,抖生出面对他师弟时的怜爱。
“你和我师弟是什么关系?”
他戳戳从手中悬到空中大放光明的玉珠儿,心里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我师弟?不然他怎么会看见一颗珠子就像看见通天一样。
内丹是不会说话的,这珠子太小了,小小的一颗,却又那么倔强地霸占着他紫府里的万顷碧波,固执得像是扎根在里面一样。
元始的心软得要化掉,不离开就不离开罢。
坐视来历不明的东西待在自己紫府中是很危险的行为,但一想到这颗珠子或许是师弟给他的,元始便生不起防备之心。
他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黍米之珠。
他和通天久别重逢,他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通天在他怀里,因为不用出门,通天散着头发让它保持最舒适的状态,元始紧紧把他抱在怀中,能闻到他师弟身上的馨香,元始鼻子闷闷的,心也闷闷的。
“以后不能这样了。”
我知道师弟很厉害,我也知道你有很多底牌,可是世上的事谁能够保证一定不会出意外,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活?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
元始很少会这样严肃跟通天说话,他知道通天喜欢温柔的人。他心知肚明他师弟的喜好,所以学着做一个温柔的人,从一个跳脱爱闹的孩子长成通天最喜欢的那种如天上月般温柔旖旎的仙人,就像春日的细雨一样悄无声息融入通天的生活,在通天察觉不到的地方操纵影响他的言行。
他最爱师弟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通天离不开他,这是元始的自信,通天会离开他,这是元始对世事无常的恐惧。
活着一切都有可能,可他要是死了呢?
元始从前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他从前拒绝去想着一点,他师弟受尽万千宠爱,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情况,直到孟章的暗算来的如此迅疾。
元始真的怕了,鸿钧祖师靠不住,他们家大师兄更靠不住,元始徒然生出一种天下之大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寂寥。
若是你魂灵落到九幽,我也能寻遍九幽把你找回来,只要我不死。可若是我还活着,你的魂魄散落在天地之间,我要到哪去寻你?
你这不是要把我的心生生剜去么。
元始的眼里染上了浅浅的阴翳,他只是想叫他师弟平安无忧,为什么总是做不到?
或许他要把通天放在眼下,把他的动向了解的一清二楚才能安心,或许……元始不敢深思,但某个念头在一闪而过间已经在他脑海里扎了根。
或许有一天他要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才能保通天喜乐安康。
大劫是势力洗牌最快的时候,上一刻坐享无边山河,顷刻间烟消云散。
从前元始只以为那是宗族和神灵之间的较量,现在他明白了,没有人可以逃过劫数的牵引。
没有人。
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闲散。
那时候的通天在元始的怀里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
“可是元始,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师兄不希望我出事,我也希望师兄好好的。”
通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元始。
那双琥珀色,明亮清澈,如水一般的眼睛里清晰映着元始的脸。
神州这块土地,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死,也会有新生命诞生,但不是谁都能让通天甘愿付出的,能叫他愿意结婚契共享生命的,从前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元始。
其他的人,他的老师,大师兄,乃至于宗族和神道的从属、友人,他会帮他们报仇,但不会把自己的命分给他们一半。
唯有元始是特殊的。
这特殊根植于他们日日夜夜无数夜色里同床共枕的相处,根植于对他人生里每一个时刻都有个人挤进去的默许。
不过他说不上来那么许多根据,真要叫他说,他只能说因为那个人是元始。
这就够了。
有时通天也会恍惚,明明从前他和元始从未见过面,他们两人的身世也一清二楚,他和元始并肩而行,总觉得这样的行为已经有过千百次,熟稔到他能不假思索知道该怎样拌倒元始。
里希也说过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孪生的双子,不是长相,而是那种融洽浑然的气质,叫人第一眼看见这两个模样俊丽的青年,就觉得他们应是兄弟。
必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才能有这样不分你我的默契。
香香软软粘人可爱的师弟一下就驱散了元始心里的阴影,或许说,只是那双眼睛,就顷刻间逼退了元始所有晦涩阴暗的念头,他把通天紧紧抱在怀里,喉咙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元始果然感动不已,通天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果然他是最厉害的猫,就算没有情魂那种东西,他也可以把元始哄的很好。
元始以为他在哄猫,猫以为他在哄元始。
时间拉回到现在,通天手里拿着元始写的信,身上又被元始添了许多法宝。
从前那些损坏的法宝多被元始找了料子重炼,他尽力把那些东西都保持原来的模样,营造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只是许是心里藏着戾气,这些法宝的攻击性都较从前更强,也更狠厉一些。
他没对通天提起过他一直暗地里查他们遭到算计以及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从前元始手里的灯火会开花,现在的灯花能把人化成血水。
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元始的心很静,很稳,他游离在人世之外,不被外物所扰,他彻底掉到人世里来,因为通天。
通天掂量着一个瞧过,没对此说什么,他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为什么要苛责元始不似从前?
左不过真有什么罪孽因此而生,他与元始并担。
十日齐出的那天,他低着头看元始的信,日光强的晃眼,通天皱了皱眉,没把这当回事,神州的天气一向混乱,金乌兴致来了东日西升也是有的,大家都习惯了。
没有神灵会去因此责骂与祂们同列的宗族子,是帝子,就更不会说什么了。通天还只是玉宸的时候,把太一的宝库搬来搬去,也不过得了祂一笑,并不往心里去,因为他地位尊崇,这世上的生灵是不平等的,他知道的很清楚,别人也很清楚。
所以金乌被一一射落的时候,他真的很惊讶。
是谁敢在帝俊的统治下射杀他的亲子?
巫衔蝉升职做了神女,现在他的管家是青狮化形的虬首,他招来虬首,叫他去问一问。
这结果也叫通天很意外,下令射落的金乌的,是帝俊自己。
罪名是不顾苍生、肆意逗留嬉戏人间、致使沃野成焦、四海沸腾、万灵受难。
这罪名听得通天心里一紧,可这是帝俊批的罪名,他又不是很意外。
帝俊自御极以来,秉公持正,绝不以私情动大义,每每行事,连通天都认为他太过刚正严谨,眼里容不下私情。
这事放在有神氏和其他宗族里,不过一笑,顶多私下教训几顿,都不是成年的孩子,才那么点大,哪舍得伤他们性命。
帝俊倒是下得去手。
他听得直摇头,他原以为帝俊只是对旁人如此严苛,不想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不留情,只是,他想到羲和,一个母亲如何能接受这样大的结果。
况且羲和她是很期待孩子出生,也很爱帝子的。
他想了又想,窗边屋檐下的金压襟在时明时黯的日光里晃得他眼疼,那还是羲和给他的。
神道的分神显化之术,修到后面弊端如此严重吗?
羲和接受这个结果么?
羲和不接受。
当通天踏着有血光之色的残阳余晖走上太阳宫的时候,天后羲和站在太阳宫的宫门前,罡风把她从前梳理整齐的头发吹得凌乱,她看起来快要消失在风里了。
过了很久,她才向他看过来。
“十子尽没,此是天不容我。”
这是羲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有点阴沉,还带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