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明棠极少见到驴子，上一次还是陪父亲去乡下点帐，粗布麻衫的佃户远远牵来了一头驴子，岳明棠隔着马车的帷幕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

好丑。

佃户满脸讪笑走开了，后来岳明棠才知道在乡下驴子是很宝贵的东西，它可以拉磨，还能扛货。

她父亲虽然家财颇丰，却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他看出岳明棠提起驴子时眼里的嫌弃，呷了口茶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各有其道罢了，将相王侯还是黎庶百姓，各有各的活法。你愿意骑马，为父可以在家中给你养上三五匹好马，可我相比马就更爱驴子。”

“为什么？”岳明棠不解，平日里出行也是马车，没见家中养过驴子。

“因为驴子干的多，吃的少，好养活。农户们收成好了我的地才有人租。”

岳明棠已经想不起来当初那只驴子的样子了，但依稀记得他的背上有两道深深的印痕，像是被挂坠了重物勒出来的，也不似眼前这只油光水亮。

她摸摸小青头上的鬃毛，驴子转过脸来，朝她咧开嘴，漏出一口板正的大牙，白白的亮亮的。

岳明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驴子竟然也甩开钟离木，头朝着岳明棠追过来，一边追，鼻子发出嘶嘶的喷响声。

“小青。”

钟离木及时喝止住它。

小青听到钟离木的声音，乖乖停下，四条蹄子却在地上不住跺着，显得十分焦急烦躁。

“仙子，是，是想去练武场找谢仙师吗？”

“不错。”

钟离木点点头，“那便让小青送你一程吧。”

“那自然好。”岳明棠得了应允，喜笑颜开。

她也不推脱，拉过小青的缰绳，一只靴子猛地蹬地，悬空飞身而上，稳稳地坐在小青的背上。

后者有些兴奋地甩着大尾巴，原地不住地走来走去。

岳明棠看他牢牢站着，没有上来的意思，问他。“离木道友不一起吗？”

钟离木摇摇头，岳明棠心随着他的摇头一沉。

她可只是一个筑基三层的小渣渣，师兄遇上绾之都不好说，更何况是她，钟离木不去的话，那她就是自投罗网啊。

“我不知道练武场的方位啊。”岳明棠企图拉上钟离木一起。

钟离木却掏出了青毫玉笔，他也不费力，像是凭空随手划了几道，一个变幻莫测的符纹即时完成，符纹缓缓缩小，落在小青头上。

“我下了索印，印符，小青会带你去。”

岳明棠急了，她没办法再委婉，直接说道，“可我需要你，离木道友，我师兄他们打起来我肯定帮不上忙。”

岳明棠看他没什么动容，继续在脑中搜罗着，说道，“你符术这么强，阻止一场争斗，也算是好事一桩嘛。”

钟离木缓了缓，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应道，“我，我稍后就去。”

小青扬起四蹄在武道峰的大街上驰骋，它视力极好，人流攒涌里总是能踏中无人的石板，又身姿矫捷，每每要撞上人，一个甩身大蹄踏空躲避开来。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极稳。

稳稳地托住岳明棠，稳稳地在每一个纵跃之后以最小的动作减轻身上的晃动。

岳明棠看着小青奔跑起来向后飘起的长长鬃毛，越看越喜欢。

小青跑出了珍宝阁附近的几条繁华的大街后，两侧的景致愈发荒凉，入眼看去是黄天一色的嶙峋乱石，在其他峰颇为常见的树木杂草竟然不复存在，小青的蹄子奔腾之下带起阵阵翻腾的烟雾，十分呛人。

岳明棠用袖袍掩住口鼻，遮掩不适，终于，凌空之上，她看到有两股灵力碰撞，一道浅蓝一道粽赤。

那是师兄和绾之。

她扯紧缰绳，对着小青说，“快，那里。”

岳明棠从未见过如此怪异又鬼斧神工的建筑，偏生它又不是人工建造，更像是大自然的劈天之力。

眼前是一座流落在荒原上的孤岛，说它是孤岛听起来十分奇怪，但环视孤岛四周，一圈几十丈远，深不见底，望下去黑沉死寂的峭壁，硬生生在这片莽荒的荒原中将这片孤岛撕裂而出。

此时，峭壁的外围正围了一群身着锦服、衣着华贵的女子，她们彼此间调笑嬉戏，似乎已经把眼前擂台的胜利握入手中。

岳明棠看去，眼前的情况果然糟糕到了极点。

天空之中有两道灵力彼此呈对峙抵抗之力，但显然蓝色的那道，无论是劲气还是雄浑度都远远比不上棕黄色的灵力。

水灵力在土灵力的压制下节节败退，却又负隅顽抗，岳明棠似乎都能看到蓝色的水柱发出隐隐的颤抖。

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岳明棠撒开驴蹄，冲一旁围观的锦衣女子而去。

她俯在小青耳边低语，“小青，叫一叫。”

驴子发出“偶—欧—欧”的大叫，声音高亢杂乱，瞬间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是谁？”为首的青裙女子问道。

岳明棠扯住小青的缰绳，它乖顺地踏空停下，岳明棠下驴拱手作揖。

“各位仙子不要伤了和气。”

“你来做甚？”

岳明棠正色婉言，“师兄与绾之仙子恐有误会，不如坐下来和平解决，不必上这练武擂台恐生嫌隙。”

“师兄？”

为首的青裙女子控制不住语调高亢重复了一遍，神情狰狞一瞬又迅速掩去。

她语气凛凛，眼神将岳明棠上下打量了个遍，又轻瞥一眼她身侧的驴子。

“现在竟然什么人都敢攀师门了，落霞仙子这么多年来，内门弟子只有三个，且都是男子，你哪来的师兄之说啊。”

三个？

岳明棠入了青云宗几天，只见过谢照微，没想到自己上面除了谢照微，竟然还有两位师兄。

她没有理会，她也并不在意是否为落霞仙子内门弟子这些虚名，继续说道，“今日的火石化形因我而起，你也可以探知到我的灵根，此事与师兄无关，麻烦仙子让绾之仙子收手吧。”

青裙女子冷哼一声，“我就说谢照微平日里低眉顺眼，不肯沾染上一点麻烦，今日怎么会稀里糊涂动了手，原来是为了帮你，”她华美的妆容此时有些刻薄，继续嘲道，“我看你们哪是哪门子的师兄师妹啊，是情哥哥情妹妹吧，如今这道侣还真不害臊，谢照微这么古板的人也能陪你玩起你来我往的师门游戏来了。”

她一边说着，周围的锦袍女子也应和着她，说到最后，竟然笑作一片。

岳明棠心中涌起一股烦躁和怒意，她并不在乎她们关于自己是否为落霞仙子正统内门弟子的区别编排，她本就修为低微，思虑这个只是自寻苦头，耐心修炼就好。

但她们嘴里那些关于谢照微的轻蔑却让她感到不忿。

什么“低眉顺眼”，“古板”，纵然他真的是这样的人，这些评价也不配让她们来说。

“闭嘴。”她怒目瞪着她们，气血上涌，双眼煞红一片，颇有几分恶狠狠的冷意。

“呦，”绿裙女子愣了一下，随即超周围两人看一眼，心领神会似的，眼里的嘲意更甚，“没想到，谢照微竟然给自己找了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倒是他的福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嘴边的弧度越拉越大，最后是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笑的她失去了仪态，捂着肚子蹲下身去，好半响才站起来。

岳明棠的眼神仍然冷冷的、死死的盯着她，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她拍拍裙身的灰尘，“行了，我看你还有几分血性，这点比谢照微强多了。”她轻蔑地送了一眼，话锋一转，“但你的修为简直不够看，筑基三层是吧，等结丹了记得来找我。”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天上被重力直直砸向地面，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看清，在他就要落地的一瞬，突然另一道黑色的痕迹硬生生托住了他。

“小波。”

黑色大鸟鹏身展到了最大，太阳落下的影子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它听到岳明棠的呼唤，在空中悬了几圈落了过去。

在小波身上稳稳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照微。

他苍白的神色更添了一丝惨白，身上重新披了一件黑色外袍，将他的身形整个掩盖了起来，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

“师兄你没事吧。”

岳明棠奔过去，想要查看一下他的伤势，谢照微却后退几步，避开了她。

“没事。”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了一丝低沉和沙哑。

眼前凌空一转，一道紫色身影出现，绾之卸下了身上的盔甲，手中空空荡荡，紫玉步摇随着她的靠近碰撞出零丁的脆环声。

她到现在依然优雅，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战斗，好像刚才梳妆打扮，如今盛装出席。

岳明棠对她的好感与钦羡荡然无存，她有些警惕地向前一步，把谢照微挡在身后。

绾之嗤笑一声，“我越绾之向来恩怨分明，如今比了一场也算一笔勾销，你不用护犊子一样护着他。”

她说完直接转身，青裙女子和其后的一干人等自然跟上，瞬息之间她们的身影消失眼前。

岳明棠看着她们离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她转过身，和谢照微对视了一眼，后者还是一副温良平和的样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它们像一把利刃，狠狠撕开了青云宗披在岳明棠眼前的白布。

当岳明棠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她还尚且能肆意自由地接受谢照微所有作为师兄的照拂。

但现在不一样了，岳明棠不懂，为什么作为落霞仙子的内门弟子，他会被人这样轻蔑地谈论。

谢照微默不作声上了小波，并不看她，似乎在眺望远方。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周围都是荒原。

岳明棠心里憋屈，但也乖乖走了过去。

无论怎么说，他现在应该快点疗伤。

小波“倏”地一声振翅飞起，视野里关于那片灰白的荒原越来越小。

但岳明棠知道，一切都变了，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次经历。

在她胡乱回忆今天的经历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驴子！

钟离木应该会去接小青的吧，她有些心虚地想。

自己骑了人家的驴子，又拜托人家救场，最后不告而别，实在有点不太好。

谢照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考，身后突然传来一句问话，“今日是否获得了什么心诀？”

他现在竟然还问这个？

他都伤成什么样了竟然还想着这件事？

岳明棠不可置信地瞪他，谢照微披着黑袍大氅，站在两三步外，平和地好像一汪春日的潭水，温和平淡，眼睛里偶尔漾起的波澜显示了内里的汹涌。

此时，这双眸子依然专注地望着她，神情平和，他的瞳仁很黑，看久了会误认为这好像是一处无人探寻的深潭，一个诱人的陷阱。

他的眼睫很长，只要稍稍低头，就会像一把小扇子一样改下来，掩住所有不怀好意眼神的探索。

岳明棠从没有见过他低头，他总是平视着一切，和她说话也是这样，微微躬身，专注的眼神凝视着她。

岳明棠在这种对视里败下阵来，她突然觉得心里纠缠的愤懑、不满、失落、痛楚像一只球一样被扎破，她想狠狠打一拳出去，却发现打到的是空气。

她率先侧了头，转过身去。

谢照微也体贴地闭口不谈，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