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的声响起身,抬步向她走去。
谢温晁乖巧地坐在原处,分辨出她的声响和气味,温柔着眉眼。
“大夫。”
沈清祠半蹲半弯腰在她身前,抬手摸了摸她眼上被热气晕湿的白绸,微微发凉的指尖绕过耳后,取下那已经让人不舒适的遮眼巾。
“大忙人?”
沈清祠背着身遮住屋内其余两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眉毛,从袖口拿出一条新的浅青色纱绸,重新遮上她的眼。
谢温晁叹气:“朝堂纷乱,各怀鬼胎。盲眼一事躲得也有些时候了。再装聋作哑下去有人要把手伸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沈清祠系好纱绸,本欲坐回原处避避嫌,离去前望见那人欲语又止的盈盈神色,眉眼不知为何低低垂下去,好似心情转换得极快,方才还笑得不甚值钱,现在又一副忧愁模样。
心中无奈,面上不显,顺她的意落座在了距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伸手就能够着她的距离。
谢温晁这才敛下眉梢眼角那一抹满意笑意,开口道:“方才在聊些什么?”
林宛卿给自己添上一盏新茶,看了眼身旁沈酌雨动都没动的茶水,无奈摇头道:“只是一些无聊的林家之事。殿下可知道些什么?”
谢温晁闭着眼,好似没什么主题地,漫不经心地报出了几个地名:“赤地,三口县,黑渡口,别竹苑。”
林宛卿怔了怔,眼都亮了几分蓦笑道:“殿下当真是手眼通天呐。”
那“封棺人”在赤地被寻到,那是一片战争交界,到处都是被血染红的土地,随后被林家转移至三口县,再经黑渡口彻底移交到林家势力旗下的别竹苑保护。其中防备可谓铁桶,密不透风。
林宛卿收到消息也就是前一日,这已然是她万分上心额外追查此事的结果,未曾想这等对谢温晁事不关己的事她也能知道得如此之快。
沈清祠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骂了句:“蠢货。”
林宛卿被骂得突兀,想自己混迹江湖多年,也是人精级别的洞察理解力,眼下还是觉得那人发神经,没懂突然骂自己一句要干什么。
“神经!”
出于礼貌,林宛卿也回嘴了一句。
一直当着隐形人的沈酌雨却是忽然开了口,温声笑道:“几位交情极好,互相牵挂着呢。”
林宛卿这才顿了顿,看了眼眉目闲适坐得端正的谢温晁,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也许她们早就在这些时日的相处里近得足以称得上好友,谢温晁知晓如此多这件事,也不一定只是因为手眼通天。
只是她有时习惯了,她和沈清祠都是命不久矣的“死人”,思虑时自然没有那么多情谊方面的设想。冰冷得也像一具尸体。
林宛卿方欲张口说些什么,就被沈清祠没有感情地一句打断。
“——谁牵挂她了。”
于是林宛卿气得咬牙切齿,紧急召回方才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格老子的!马上把这人揍成冰冷的尸体。
“阿窈。”
在林宛卿还没发作时,屋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唤声。
林宛卿当然知道这是在唤谁,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常日里沈清祠那副冷漠无情惜字如金的样子,忍不住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
——这和大庭广众之下叫一只名字叫丧彪的凶恶狸花猫咪咪有什么区别?
偏偏那被叫的人面不改色,冷哼一声却也没再与林宛卿呛声,只是出言道:“你何时这般向着她了?”
谢温晁失笑:“我什么时候不够向着你了?”
沈清祠眸光微动,面上仍是那副坏脾气猫的模样,不搭话,转而踹一脚林宛卿的凳子腿儿,有些不耐烦地恹恹问道:“今年是不是第四年了?”
林宛卿思索了片刻,眸光一亮:“是啊……看来,我们马上要有两个帮手了。”
沈清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去年起便广传消息,人找到了么?”
林宛卿心情好多了,眯眼笑道:“那是自然。毕竟老家伙耳提面命的……东南西北上一代死的死隐退的隐退,这届聚会只能落我们头上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酌雨忽然开口问道:“东南西北……可是那江湖有名的医毒双全四位前辈?据闻四人互相欣赏彼此才学,结为挚友游历江湖。四人性格不一但感情甚笃,离别时相约每四年相聚一次,共同交流新识旧闻,江湖趣事。也以四方角度共攀医术之巅,其中机缘巧合情感,令人羡艳。而聚会上探讨的医术毒术更是高深莫测,旁听乞丐记下几副药方也一跃成为千金商户,寥寥几笔白纸黑字便足以改变他人命运。”
林宛卿咦了一声,饶有兴致问道:“沈副堂主也有这等闲心听江湖传闻的无稽故事?”
沈酌雨掩饰地侧了侧目,避开林宛卿打趣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偶听他人聊过一两句罢了。”
林宛卿见她如此,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坏心眼并不满足她的好奇心,扬着眉偷乐,又被沈清祠踹了一脚凳子。
“作甚!”林宛卿微恼,作势要拿茶盏丢她。
沈清祠面不改色:“那两人呢?”
林宛卿思索了一下,顺手刮刮茶上浮沫:“算算日子也该到天月‘第一楼’了罢。”
“哦?”沈酌雨算算时间,接话道:“‘第一楼’四年一度的天月盛会似乎就在这几日。”
沈清祠忽然开口:“……陆北前辈上届迟到了整一月。”
林宛卿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就是去参加这劳什子天月盛会了吧?”
“答对了。”谢温晁弯唇,颇有些遗憾般,“上届头筹之奖恰为我感兴趣之物,可惜最终也失之交臂。那大出风采博得头筹之人只留一化名——‘北陆’。”
沈清祠心下不妙,问道:“你未拦着她们?这消息是几日前的了?”
林宛卿不敢接话,只一味低头喝茶。
谢温晁歪了歪头,笑着替她答道:“我与林宫主共享了些消息渠道,若我未记错的话,应当是一月前的消息了罢?”
沈清祠黑了脸,沉默不语,只一味地踹林宛卿的凳子。
林宛卿叫苦不迭,又不敢在她气头上挪开凳子,只好咬牙切齿地瞪谢温晁。
而被瞪的人盲了眼,一概不知,笑得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看不出一点坏心眼来。
——这什么劳什子长公主!一肚子坏水!
林宛卿求救的目光只能望向沈酌雨。
“咳咳……”
沈酌雨收到那如同看救命稻草的目光,掩饰地咳了两声。
在林宛卿希冀的目光中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尴尬开口道。
——“好茶。”
——有病,根本一口都没喝。
林宛卿彻底无语,认清这沈家两姐妹多少都有点神经的事实,忍气吞声看着瓷杯中一圈一圈晕开的波纹,本打算唯唯诺诺等沈清祠消个气,却听那人冷不丁问道。
“梁伯那你总安置好了罢?”
总算逮到个机会,林宛卿坐直身子,身形端正从容答道:“那是自然。”
沈清祠懒得理,收了脚扶着额,好似有些烦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瓷杯,于是细微的嗡嗡声也回荡在谢温晁的耳旁。
看似和善却一向不甚有耐心的她总对沈清祠不耐不起来,实际上连这样无意义重复的小噪音她也觉着可爱,于是正大光明伸出手,循着声响摊开,放去了沈清祠正敲着的杯子旁边。
敲击声明显顿住了,好似那人也愣了一愣,犹豫一下,细微的水流声响,好似她将杯中过多的茶倒出些许,怕她盲着眼拿不平稳会洒在身上。
随后,温润的瓷杯被轻轻地放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谢温晁的手垫在桌案之上,收拢五指时如愿触碰到沈清祠欲收回的指节。
体温相错而过的瞬间,谢温晁察觉到极细微的一瞬震颤。
像某种被倏忽触碰了翅膀的蝶。
可她没有飞远。
收回瓷杯轻抿时,谢温晁嗅到茶香之后,来自短暂触碰后,自己指尖沾染上的浅淡香气。
还是那混杂着降真香味的浅淡药香,但却与初重逢之时有些许不同。
不同……
她微微蹙起眉思考着那些微的不同,心底忽而涌上些说不出的焦躁。
掩饰着稍有浮躁的心神,谢温晁面上仍是那副天衣无缝的温和笑面,放下杯盏似是思考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出言。
“——黑渡口林家的私船昨日押送了三名不知名‘人质’出航,据方才线报传上来的消息,那三人不仅来自与‘封棺人’同一方向的赤地鬼楼,那押送的船亦有四名林家长老看护。掌舵人甚至正是林家二脉家主,林生。”
林宛卿听闻此言面色一变,也顾不上屋内坐着的几人了,唇边弯出的弧度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奇异兴奋与期待,起身辞行。
——“几位,林某还有些重要之事要做,便先走一步了。这一去许是要几日时间,彼时再带些好消息回来同大家分享。”
说罢点头示意,步履如风哼着小调出了门去。
沈清祠瞥眼,摇摇头:“……风风火火的。”
“啊……”谢温晁似是有些懊恼地敲敲额头,又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沈清祠道,“清祠,你上次与沈将军动武之时用了什么药?我听闻这些时日沈将军右手都不太爽利,遍寻名医似是也无甚作用。沈将军右臂不会至此残废了罢?一介镇北大将军,落得这般结局多令人惋惜。”
“——惋惜?”
沈清祠嗤笑。
“我倒巴不得他废了只手,也让他明白,什么地方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撒野之处!长公主府上也敢那般放肆……你容得他行事张狂,我却看不得一眼。”
沈清祠冷笑,言语又忽而柔下来,放平缓了声线勾唇道:“不过,倒也不必等多久了。再多几日,他那只手便不必再要了。”
沈酌雨听到如此,面色剧变,站起身来行礼:“长公主殿下,阿祠……”
谢温晁善解人意地温和出言:“沈姑娘暂居我府上,可随意进出。我自是不会干涉姑娘的私事。”
沈清祠则寒声:“你也赖得够久了。”
“阿祠……”
沈酌雨有些受伤地收敛眉眼。
谢温晁无奈摇头,示意沈酌雨先行离开,从长计议。
于是门开门阖,一室安静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可算把人都赶走了?”
沈清祠总算瞥她一眼,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谢温晁笑得温和无害:“友人们皆有个中私事要忙罢了。”
沈清祠嗤笑一声,却也没有戳穿她的装模作样,捋了捋她搭在桌案上,那件属于自己的披风的袖角,问道:“有话要同我说?”
“没有便不可与你坐在一处了么?”
谢温晁好似对那些小动作浑然不知,指尖灵活地转着那瓷白的杯盏。
沈清祠低笑。
“——假正经。”
谢温晁循着衣袖上细微的牵动伸手,勾住她指尖。
没有问谢温晁为何独穿了件自己的披风而来,沈清祠反扣住她的手轻缓揉捏指节,好似并不上心地随口问道。
“上届天月盛会头筹之奖,你感兴趣的是何物?”
谢温晁顿了顿,怔了片刻,偏过头去答道:“天月盛会头筹奖于每人皆可不同。那时‘第一楼’中有我想要的消息,于我而言头筹奖便是如此。”
沈清祠感兴趣地挑起眉来,察觉到她的隐瞒,更要追问下去。
“哦?连殿下这般‘手眼通天’之人也不知道的消息具体是何事呢?”
谢温晁面色如常,自然道:“记不得了。四年之久,那时急需之事到如今也过去太久,哪儿还记得那般真切。”
沈清祠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指,举杯饮茶。
谢温晁叹气,低声抱怨:“何时若能同你们一起在江湖纵马游乐,也好过这无趣朝堂。”
沈清祠不置可否:“你这般身份地位,不知是多少人穷尽此生求而不得之物,再如履薄冰也享了不少荣华富贵。殿下这话于某些人来说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谢温晁放松地靠在桌边,歪了头用手支着,答道:“也正是如此,才稍显无趣。”
沈清祠问道:“为何?”
谢温晁笑道:“既受万民供养,自也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时时思量,日日挂牵。可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