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医生又简单交代了几句,都是之前护士说过的,什么多活动四肢关节、翻身侧卧之类的。等她离开,病房里再度只剩下两人,关懦突然想起护士之前告诉她,每周家属都会过来照看两三次,说的应该就是桑兰司。
也就是说平时的擦拭按摩,除了护士以外,都是桑兰司做的?
难怪刚才手抽筋桑兰司帮她摁得那么熟练……
阳光晒得关懦脸庞发烫,她也不想自作多情的,可代表两人关系的协议书就压在手边的被子底下,她的脑子里总克制不住地闪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个,桑小姐,”好半天,关懦鼓起勇气,“手机还你。”
床尾正在翻看病历的桑兰司抬起眼,应了声,“电话打完了?”
关懦点头,手机还举着,胳膊发酸,“谢谢。”
桑兰司合上病历走过来,从她手里把手机拿走随意地放到一边的柜子上,道:“情况都了解了。”
关懦:“嗯。”
了解是了解了,可尴尬也比刚才更尴尬了。
“你平时一直和黎姨有联系?”关懦边问边去看桑兰司的表情,她想知道桑兰司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更想知道桑兰司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会签下这份协议。
可自始至终桑兰司的反应都很平淡,就好像根本没把协议结婚当作成一件重要的事放在心上。
“黎助理?”桑兰司拉开椅子,“偶尔,除非有特殊情况。”
关懦好奇地问:“什么样的特殊情况?”
“比如前天半夜护士来查房你忽然睁开眼。”
关懦:“……”
咳。
关懦吃力地笑笑,目光立刻撇开了。
桑兰司不止长得张扬,说话也挺不客气,真有个性。
被这么一堵,关懦察觉到对方不太愿意在协议的话题上深入,行吧,她带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逃避心态:无论桑兰司为什么选择签下这份合约,她只需要知道,她们二人纯属合作关系,必要时桑兰司只起到监护人签字的作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靠床头缓了会儿,关懦掀开被角,桑兰司看她几秒,问:“找什么?”
“找笔,”关懦仰起头,因为脖子吃力,柔软的发丝绕过后颈垂在肩侧,乱乱地散着,“你刚才给我的签字笔。”
她把压在被子下面的几份协议书抽出来,道:“刚才医生进来,我把协议书藏起来,不知道笔滚到哪儿了……”
“在这儿。”桑兰司在床沿边探手,抽出卡在床单边缘的签字笔。
关懦牵起嘴角:“谢谢。”
一应一和,双方都很配合,但氛围还是有股拧巴巴的奇怪。
奇怪的点就在于两个人都太自然,自然到不像在交涉离婚签字,而是在商量一枚鸡蛋该卖几毛钱——眼下这段即将结束的婚姻关系就是这枚鸡蛋,只要签了字,买卖完成,一切就都结束了。
摁下笔尖,关懦捏紧了笔杆。
目前她的手腕手指虽然能活动,但还完成不了写字签名这些相对来说有难度的动作,为此她特地找了张空白页练习了下。
二十多秒后,惨不忍睹的两字横尸在纸上,一笔一画,扭曲如洋辣子。
尤其那个放大五倍的“懦”字,活像谁家小孩儿晕车搁那儿稀里哗啦地呕了一滩。
床上床下的两人看着纸上的惨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半晌,桑兰司凉凉地问:“你故意的?”
关懦一个激灵,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强扭的瓜不甜,她才没那么厚脸皮!
握了二十多年的画笔还是头一回因为字太丑而被人怀疑另有私心,关懦怪难为情的:“要不,我再多练几遍……”
“不用了,字迹识别不了,没有法律效力。”
手里的笔和文件被桑兰司不费力气地抽走,关懦心中一阵内疚。
平心而论,换作是她,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被婚姻关系捆绑到一块儿整整三年,甚至未来半年内还要继续照顾对方,想必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太阳逐渐升起,病房里温度也渐渐高起来,关懦隐隐感到有点累,她侧过头,看见桑兰司正在整理文件袋,半低着头,侧脸气质出众,叫人移不开眼。
关懦才发现桑兰司的头发是随便用夹子挽上去的,耳后几缕碎发没有夹紧,懒洋洋地散落在颈边。
如果是有备而来桑兰司应该会把自己收拾得更加齐整,而眼下她穿在身上衬衫和带来的西单外套都是职场上常见的搭配,更像是工作到一半临时安排的行程。
匆匆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离婚协议,桑兰司应该等这天等了很久。
关懦勉强挤出点精神,“桑小姐,我人已经醒了,合同就算到期,等复健出院后……”
关懦原想说等复健出院后就不用桑兰司再管她了,自己会看着安排。
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足足昏睡了三年,身体和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将面临着潜在问题,即便是聘请护工保姆也仍旧会有很多照顾不到的地方,她现在不能贸然为出院后打包票,否则万一发生意外,被合约束缚的桑兰司也会有风险。
文件袋封好,桑兰司一扭头,就看见关懦靠在枕头里,正无意识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关懦脸型偏小,皮肉单薄,躺了三年肌肉退化严重,整个人病怏怏的,瘦瘦一只柔柔弱弱地靠在那儿。
桑兰司与她对视了一秒,坐下问:“出院后就怎么样?”
“……”关懦一脸诚挚地改口:“就麻烦你了。”
桑兰司挑挑眉,靠着椅子,摆出听她后文的姿态。
关懦此刻心事正密集,对桑兰司还套着一层白月光的滤镜,还不太了解对方那毒舌、闲着没事儿就爱逗弄人的恶趣味,她担心桑兰司误会,特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赖上你,只是合约上这么写了,万一我出院后遇到问题,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你……”
说到一半,关懦悻悻地住口,很想拿被子给自己脑袋捂住。
完了,越说越歪,不提合约还好,一提更像是威胁了。
“你不是说你失忆不记得我是谁了?”桑兰司忽然问。
关懦反应迟钝:“嗯?”
“那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
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桑兰司的口吻就是在逗小孩儿,“哈哈,”关懦笑了两下,用开玩笑的语气配合她,“挺怕的。”
桑兰司看上去还想再说点什么,关懦抢在之前转移话题,道:“等身体恢复,我会第一时间签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桑兰司的视线落到她疲惫的眉眼间,不置可否。
-
吞咽功能检查显示没问题,但医生还是建议关懦前两天先只进些流食适应一下,暂时别给胃太大负担。
午间桑兰司去打印检查报告,结束后带了份粥回来,正巧病房里护士在给关懦做复健,一进门就听见护士的说话声:
“不是跟你说了要多活动关节吗?”
“记住啊,两三个小时翻一次身,躺久了对背不好的,容易压疮。”
“自己的身体别怕麻烦,你爱人不是来了吗,她有经验,让她帮你……”
关懦侧躺在床上,后腰被护士摁着,余光发现桑兰司拎着东西进来她忙不迭将脑袋埋进枕头里,顺带扯了扯病号服衣角,把不小心漏出来的一截腰给严严实实地盖住。
护士看见桑兰司,打了声招呼,当着她的面把刚才念叨给关懦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始至终躺在床上的那位都把脑袋埋着,一声没吭。
等护士走了,桑兰司走到床边提醒她吃饭,关懦终于慢慢把头抬起来,病色的颊面上还梗着两条新鲜的枕头红印子。
不过她自己没察觉到,只低声说自己一个人可以,不用喂。
粥是医院楼下食堂买的,口味很一般,加上关懦个人的原因,汤匙拿得不太稳妥,全程吃一口缓一口地龟速进食,导致那碗原本就色香味全寡淡的米粥看起来比毒药还要难以下咽,桑兰司坐边上看到一半就皱起眉:“吃不下就别吃了。”
关懦二话没说立刻放下汤匙:“谢谢。”
桑兰司:“……”
其实关懦生活里并不太挑食,况且味觉沉睡太久也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可桑兰司盯得太紧了,就像在审视犯人,视线让人很有压力,她宁愿肚子里空着。
而且,连勺儿都拿不稳,她吃饭的样子一定非常不好看。
餐具和护理餐桌都收起来,桑兰司坐在椅子上用手机浏览什么东西,滑动屏幕的速度不急不缓。
午后比较热,她的袖口挽得比上午来时更高了,露出雪白色的小臂,床上的关懦垂下眼尾,轻轻摁了摁自己的胳膊。
好硬,硌手,能摸着骨头。
“难受?”冷不防,一旁的桑兰司嘴里冒出声音。
这次关懦的反应很快:“没有。”
桑兰司抬眼看她,又流露出了那种随性、平静,但具有浓浓观察意味的眼神。
关懦在病床另一侧不被注意到的地方静悄悄地抓住了被角:“桑小姐,你不用回去工作吗?”
桑兰司:“请假。”
“……抱歉,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算麻烦。”
这,算是在宽慰自己?
关懦靠在床头受宠若惊,就听见这人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扣点工资而已。”
关懦:“……”
“那,我把工资补给你?”她问。
?
对面的桑兰司眼角细微地一抽动。
关懦对桑兰司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建议虽然听上去有些冒犯但总体来说可行性还算比较高,毕竟她们俩目前属于纯粹的交易关系,而这段关系接下来很可能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合约期内自己是该履行一些身为甲方的应尽职责。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可以考虑别的补偿方式,我都可以配合……”
话没说完,关懦愣住。
因为桑兰司忽然笑了。
笑得……唇梢泛漪,眉眼含光。
很好看。
也很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