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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明月婉婉照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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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石堆耸,悬月皎白。

那一袭挂红的灿金袍跌在水畔的台阶上,落满了凄清月光。

膝上双手布满细小的割伤,他一直眼神茫然地望向冷白水面,一阵水风掠来,凉凉的,拂过脸庞。

他抬手摸了一下颈上的伤,还在浸润的血从指缝溢出来,黏腻粘手。伤口不算深,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痛,轻轻咳嗽了一声。

一只冰凉的手将一方帕子按到他的颈上——

独孤无忧仰头一看,水中落了这人的倒影,一身天青绫透出盈润的光华,在风中轻轻摇曳。

他把手放下来,垂下脸,一言不发,任由这人按着他颈上伤口。

独孤长欢微微一笑,坐在他的身边,轻声说:“小时候那么怕痛,现在勇敢无畏了?”

无忧神情恹恹地瞧着水面倒影,期待一丝波纹荡漾:“为什么总提小时候?”

“我只记得小时候了。”

闻言,无忧抿紧唇,眸光微倔地盯住他。

站在石旁的白芨递来了一卷纱。

那一双冰凉的手随即将纱一圈一圈地缠到他的颈上。

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样清晰,独孤无忧定定地凝着,哑声说了一句:“收太紧了,痛。”

那一双冰凉的手放轻了力道,深冷兰花香弥在他的青绫衣袖间,似有似无。

独孤无忧想起他们父母就爱用这样的香,看着长欢微垂的眼睫,他不知想到什么,渐渐抿起了嘴角。

“肩膀?”

“不痛。”

长欢挑了挑眉,拿浸了药的帕子去擦他的眼角,独孤无忧躲了一下,蹙眉抱怨:“痛。”

那只冰凉的手捏住他的脸,稍事强硬地抹去血红,长欢看清细深的伤痕,笑意淡淡:“后天选妃见到这样子怎么说?”

独孤无忧望著他肩后的水面,一轮月正在波纹里荡漾,似是而非地哼笑:“就说是你打我。”

长欢轻轻瞟了他一眼:“我没有指甲。”

独孤无忧抿着嘴角,重复刚才的说辞:“就说你打我。”

长欢沾了一点药,按到伤口里:“很喜欢败坏兄长的名声。”

独孤无忧扬眉,哑声说:“我知道你到处去说我喝了酒打人,所以他们不跟我喝酒,都说我酒品不好。”他发觉他眉目灵韵更像母亲,呢喃一遍,“我没有乱打人。”

沾药的手微微一顿,长欢眼睫翕动,轻声说:“免得人叫你喝酒,你本就不该喝酒,年纪还小,不是么?无忧。”

“我同你一般大。”

“但我是哥哥。”

“噢,哥哥。”

这一句轻飘飘扬起,长欢嘴角勾起,重重地按进药膏,见他疼得龇牙眯眼,又极轻地吹了一下。

温柔的吹息像水风吹皱涟漪,抖落旧事——

“长欢,长欢,等等我。”

他小时候生得体弱,却总爱追着长欢跑,宫道那样平坦,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可以叫人肆无忌惮地奔跑。新做的礼服将人绊倒,他跌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时,前头的身影已经看不到。

他觉得手痛膝痛,又觉得委屈,趴在地上小声哭。

面前喘息重重,袍角一扬,他抬起头,看到气喘吁吁的长欢,原来他又跑回来了。

长欢把他背起来,慢慢往前走,那时他也才七八岁,背着人十分吃力。

他心里欢喜,搂着长欢的脖子问,哥哥,我重不重?

长欢吃力地笑了笑,回眸打趣:“我是哥哥,我背得起你。”

是,他背得起他,从小背过许多回了。

然而此时天青绫陡然一晃,原来是他已经起身,就要走了。

独孤无忧望向远处的水光与月影,轻苦与惆怅填满胸怀,就像这荡漾的波纹一样。

“我的手好痛,走不动了。”

本来已经踏上台阶的长欢回身,连端着药纱的白芨都回身,一蹙眉。

坐在阶上的独孤无忧默默地转过头,眸光深深地望向他,哑声说,手痛,走不动。

一树影摇摇晃晃,一片天青绫摇摇晃晃。

白芨和泽漆遥遥地跟在后头,原本端着的托盘也落到了泽漆手上,这人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按剑,发觉白芨脸色十分难看地盯住前头一双人影。

“你羡慕他这么大了有人背。”

听到这话,白芨忽而轻蔑地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难道我要你背我?”

泽漆摇摇头,皱眉说:“我不背你。”

白芨眸光阴寒,没好气地反问:“你以为我跟他一样大?”

“他有哥哥,自然可以这样。”

白芨又笑吟吟地讽刺:“姓泽的,你很会说话,不如别做侍卫长,去摆摊算命如何?凭你三寸不烂之舌,生意必定红火。”

泽漆托着盘中药纱,面不改色地强调:“大业做成以后,我要去修月老庙,雕石像,专替人牵线搭桥。”

白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扬手打翻了他单手擎着的托盘:“省省吧,鬼迷心窍。”

瓷药瓶和木质托盘砸翻在地,“哐当”一声,那一道白已经甩袖而去,泽漆按着剑,嘴角扬起,挑挑眉。

到了住处,矜贵衣摆安稳落地,独孤无忧坐到椅子里,轻声说:“你叫我办事,明日正要动手部署,你放心交给我一个人办?”

“这时候又觉得自己不成了?我以为你已经对太子夸下海口,稳保元阳入选。”

倒来的茶水温热,独孤无忧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蹙眉说:“你当真放心?”

“难不成这还是你头一次背着我做事?嗯?”

那一只手将茶杯往前递了递,独孤无忧不肯再喝,凝思半刻:“难怪元阳特地来找你,莫非你打好了主意,准备以后将我送到她床上去?”

独孤长欢置下茶杯,眉色淡淡,轻笑着:“说什么胡话?”

无忧睇着自己双手的白纱,眉头微颦,低声说:“不见得是胡话,她对我还有旧情,所以你要我去办这件事。”

那一只冰凉的手按到了他肩头,长欢眼睫怜悯,嗓音柔冷得就如丝锦绕过颈项,却不急着收紧:“这一回失势的话,皇帝手起刀落,你我都活不成,还想攀东宫太子妃?”

独孤无忧收紧双掌,唇角卷起,十分桀骜不驯:“手起刀落?他想得倒美,难道出京三年就是叫他等我长大再来宰杀?”

“你倒是会说话。”肩头的手搭到他的脸上,微微一碰。

独孤无忧抬起脸,仰望着同样的面容,肆意嘲讽:“否则叫叔叔好心些,看在我们同父亲长得七八像的份上,求他念及往昔手足情将人饶过?”

“难说,无忧。”

那一只冰凉的手从他脸庞上划过,天青绫飘然拂起,已经往外走去。

独孤无忧神情散漫地看向他的背影,朗声问道:“哥哥,明日去扫旧居,你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无忧。”

等在阶下的白芨揣着袖子,陪着他出了庭院,走过水畔——

在路过那一树影时,白玉发冠突然停留,长欢仰起头,看到扑落的金粉,就像扑落的流光。

他抬起修长的手,伸入黑暗的叶影里,触到一只蝴蝶,扭卷翅膀上缠着蛛丝。

他好心地将蜘蛛丝扯下来。

白芨漠漠地凝视着。

清冷月光下,这人面如冠玉,眸子漆黑,笑意温存,轻飘飘地瞧着指节上停留的蝴蝶。

白芨看到蝴蝶摊开翅膀,一动不动:“救了它又如何?罗网蜘蛛怎么办?不就饿着肚子?”

独孤长欢淡然地回道:“既然它终归要死去,让它再多飞一阵,你瞧这颜色绚烂艳丽,堪比芍药花容。”

白芨瞧着他眼睫上的盈光,似乎落了蝴蝶鳞粉,长欢突然转过头,眉色慵懒地微笑,问:“看着我做什么?”

白芨盯向那一只月光蝶,冷冷地说:“生得美并不见得是好事。”

他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指尖的蝴蝶翅膀一张一翕,牵动缓慢。

白芨垂眸,语气平静得阴狠:“这只月光蝶不成了,已经被注了毒。”

他凝视着蝴蝶,没有说话。

白芨伸出手,要直接捏死月光蝶,然而他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不要。

白芨毫无波澜地提醒:“它已经要死了。”

他说,不要。

他带着蝴蝶独自走进了树影里,天青绫渐渐与之融为一处,白芨跟着走进了树影里,慢慢的,也瞧不见颜色了。

唯独一直没有出声的泽漆站在月光里,风从他脸上穿过去,他想着其实他真的很擅长雕刻,但是他从来不爱用玉石,就像水中伫立的那一方湖石才好……

——他幽幽想着,慢慢也走进去了。

清晨天光大明,皇宫金琉璃瓦华丽得刺目,唯独惊鸿殿露水未干。

旧宫殿少有人拂拭,落了年岁刻痕。

天青绫掠过结灰的珠帘,渐渐步到了梳妆台前,一抹明镜收敛悲喜。独孤长欢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人影,眸光淡漠,忽而一双手将他眼睛捂住——

捂住眼睛的那双手,温温柔柔,腕上细双镯轻轻撞响,他抿起嘴角,说,母妃。

那双手拿开了,镜子里陡然出现一个七八岁孩子和一名贞静柔美的宫装女子。

她亲切地把他搂抱着,指尖染了藕荷水韵,轻声笑道:“长欢真是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那生得漂亮的孩子靠在她的臂弯里,仰起脸,笑得烂漫:“今天念书,太傅大人说我同父亲一样,很有天赋才情,他还说无忧也很聪明,告无忧说应该多去校马场练练拳脚,强身健体,才可以摆脱药病。”

他絮絮叨叨地学着老太傅大人说话,她轻轻摇晃着他,安静微笑。

他看到镜子里她温柔的脸庞,开心地说:“母妃,无忧很怕痛,在校马场却总是很勇敢,我会好好习武,保护弟弟。”

她垂着眼睫,笑盈盈:“无忧也想要保护哥哥。”

他扭过头,望着她的笑容,得意地说:“我们兄弟都要像父亲那样,长得高大挺拔,文武双全,成为他那样举世瞩目的男子。”

她贴着他的额头,抚摸他乌黑的发,柔声说:“只要你们平安顺遂,快快乐乐就可以了,长欢。”

“难道母亲不希望我们出人头地?”

他有些懵懂,稚气地笑着问:“为什么我们的名字没有穆宇的名字霸道威武?明明我们才是储君的孩子。”

“母亲对你们的盼望都在名字里头。”那一双手将他温柔地摇晃,拢在怀中。

细双镯碰撞的声响里,珠帘被宫娥撩起,镜子反刻,一道高大身影牵着蹙眉的无忧进来了,他回过头,看到了一身尊贵的白金王服。

这就是储君的冠服。

他看到他腰上悬挂的双珏玉佩,坠着淡淡的青色流苏。

蹙眉的无忧跑过来,也挤坐在她的怀里,像他那样靠着。

她温柔地揽抱着他们兄弟俩,轻轻摇晃。

他一边笑着晃动一边看向了镜子里那个人。

他长身玉立,垂眸含笑,简直灿傲若天上北星,风姿绝世。

“织漪,你瞧,他们多爱你。”

来不及看清他微笑的模样,镜子突然贯穿裂纹,“咔哒”一声,细小裂纹蔓延如蛛丝。

他眼睁睁看着,镜子猝然迸裂,一片一片分崩离析,在飞舞的尘光里,哭泣的声音不断凋零。

惊鸿殿外雀鸟啁啾,这一面分明完好的镜子里,他再次看清了自己。

白玉发冠淬着温润水色,敛去血气,眉下毫无波澜的双眸,漆黑得映不入光。

惊鸿,惊鸿,惊鸿一瞥还是独舞惊鸿?

这名字真是歹毒……下一刻,镜子里出现了闪耀的金冠华辉。

无忧透过镜子看到了他寂冷的神情,微微抿唇。

独孤长欢回过头,凝向无忧……他曾生得病弱,现在反而俊美得越来越像父亲,越来越像。

他看到他颈上白纱不再渗血,轻声问:“伤好多了?”

“不大痛了。”

长欢微微一笑:“真是好看。”

无忧摸了摸颈上的白纱,没好气地蹙眉:“你缠得太厚了,一路上的人见着都问我怎么回事。”

他越过他,淡若叹息:“就说我打了你?”

无忧跟着他的步子,转身哼笑:“说喝醉了撞到了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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