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公府的防务一直是林远在操心,他出身行伍之间,早些年跟着老公爷征战沙场,若不是受了伤,也不可能就这么大材小用的在侯府做个管家。
得益于那么多年在关外跟蛮人尔虞我诈的经历,他在御下和用人方面都颇有一番自己的心得,纵使是年纪大了精力也短了,可燕文公身边日日接触的下人还是被林远调教的铁板一块。
所以徐平纵使表面上得宠,也还是接触不到庄引鹤身边最要紧的人。要不然他也犯不着为了拉拢温慈墨,把那么要紧的册子都弄丢了。
如今这册子究竟在哪,燕文公到底看了没,徐平一概不知道。
若换成旁人,关系身家性命的把柄就这么丢了,怕不是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可徐平不是一般人,兴许确实是被温慈墨气得不轻,以至于浑身上下的心眼子都被愤怒堵实在了,日常待人亲和友善的徐大人,眼下根本没考虑到事情败露了怎么办,只想着用丞相府的力量除掉这个处处让自己不痛快的奴隶。
可纵使是他想借着方修诚的权势去扯大旗,也总要有个由头。
徐平算来算去,觉得唯一能被用来做文章的,就只有温慈墨的身份了。
这么多年以来,燕文公磋磨人向来都是奔着玩死去的,从没有在玩瞎之后就此收手的先例。更何况在此之后,燕文公也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考量,居然放了权给这个小奴隶,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所以徐平本能地觉得,这个小公子有问题,他这才想试探一番。
为了这事,徐平可没少花心思,谁知最后居然只拿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结果。
如果温慈墨的存在确实能从侧面佐证燕文公包藏的祸心,徐平还能用世家的大手抹掉他,可现下这种情况若是还执意往上报,只能让方相觉得他无能。所以纵然是花了不少银子出了不少力,徐平还是只能打落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吞。
面对着眼前正狼吞虎咽的人,他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不用上报,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此时的徐平自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番自作聪明的操作,让燕文公府先一步地察觉到了世家的目光,从此蛰伏的更加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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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公被小黄门送出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他抬眼瞧见温慈墨眼睛上罩着的发带,就已经发觉出不对了。果然,等把庄引鹤在马车里安顿好,温慈墨这才蘸了杯中的茶水在小几上写道:
“方相已察觉,需断尾求生”。
庄引鹤微微蹙了眉,他知道眼下不便细问,便只能压下思绪,等回去再说。
燕文公府的书房里,温慈墨换回了自己的缎带,趁着这功夫,把事情条理清楚地交代了。
“虽然不清楚方相为什么下这一步棋,但是先生手里的势力也还是先藏一藏吧。”温慈墨拢了一下头发,随后把苏白用帕子包着的糕点放到了桌子上,“暗桩此前是在林叔手底下吗?”
燕文公含糊的应了一声:“唔。”
庄引鹤嘴里跑马习惯了,可到底还是不经常对着一个相信自己的孩子扯谎,所以难得心虚。
暗桩其实一直都在二十六的手底下,一直到二十六病得撑不住了,庄引鹤这才让林远接手。
庄引鹤不欲说这么多,主要是怕小孩又跟上次学武一样自告奋勇。再者,燕文公也没打算把温慈墨拘在府里一辈子,那这种烫手山芋就断不能往他手里塞,要不然日后有心之人若真的想查,种种蛛丝马迹怕是不能完全清理干净。
不过温慈墨说的也没错,随着庄引鹤的狼子野心日渐昭然若揭,世家的目光必然会更加频繁的寻索在燕文公府上头。林远从副官做到管家,一辈子都拴在他们庄家一脉上,暗桩放在他那终究不是办法。
庄引鹤需得找个看上去没什么瓜葛,不会背叛自己,且要命时还能随时舍弃的人。
于是,冷酷无情的庄引鹤盘算了一圈,非常不仗义的想起了自己的那个便宜发小祁顺。祁某人虽然办起事来顾头不顾腚,但是有林叔在旁边盯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若真出了事,燕文公眯了眯眼,麻木不仁的盘算着,那把祁顺扔出去再卖几回也不是不行。
既然已经想好了要坑谁,没心没肺的庄引鹤顿觉一念天地宽,这才留心起被温慈墨搁在桌上的小包袱。
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飘了出来,庄引鹤的神色间带了不少惊喜:“苏氏赏你的吗?里面是什么东西?”
“夫人包了几块糕点给我,”温慈墨把帕子掀开,里面摆着六枚四四方方的点心,透亮的外皮上还别具匠心的点了几朵红梅,“我没吃,夫人就让我带回来了。”
庄引鹤看着那熟悉的点心,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的车上还是常备着山楂糕啊。”
燕文公被美食所诱,也懒得端什么架子了,把烟枪一扔,伸手就要去够,温慈墨连忙提醒了一句:“先生,当心有毒。”
可惜某人那话音落得还是没有燕文公的爪子快,就这会功夫,庄引鹤已经抄起山楂糕,下嘴咬了一大口了,他咂摸着那抹熟悉的味道,无所谓的说:“放心,苏氏做不出那种下作事,你也来尝尝。”
说罢,庄引鹤又挑了一个,就着手,直接塞到温慈墨的嘴里了。
庄引鹤没注意,冰凉的指尖碰到了温慈墨的上唇。也不知道是被那陌生的触感激到了,还是单纯得心里有鬼,温慈墨身上有些战栗,以至于几乎没怎么嚼,囫囵吞枣地就把东西咽下去了。
有这会功夫,庄引鹤已经吃完一个了,他没留意到温慈墨的不对劲,只是毫无形象地撑着桌子,准备再够一个过来,转头瞧见温慈墨已经咽了,忙不怀好意地问:“好吃吗?”
温慈墨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品了品,随后微微蹙了蹙眉:“怎么这么酸……”
是酸,燕文公扯着帕子的一角,把剩下的几块全拽到了面前。他玩味地端详着那与儿时几乎别无二致的山楂糕,慢悠悠的想,苏白做出来的山楂糕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放糖啊。
庄引鹤刚入京那会,水土不服,脚上的刚豁开的伤口也没长好,便整日整日地烧,昏昏沉沉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苏白亲自端了粥来喂,也是吃多少吐多少。
她急得不行,吃不下东西,这病别说痊愈了,能不要命都是好的了。
苏白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了,实在是不想再来一次。
她见问太医不管用,就纡尊降贵地去问行脚夫。这些跑商的人经常把边关的玩意运到京城来卖,锦绣堆中长起来的少爷小姐们图新鲜,对此很是买账。
他们天南海北的跑,什么都见过,便有人告诉苏白,燕国本地长了一种非常酸的果子,那边风水不养人,别的作物都活不下来,唯独这种果子,缩在一堆荆棘里长得茂盛。
边关的小孩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就总是采不少这种果子装在口袋里打牙祭,每每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取笑同伴吃了野果后五官都皱在一起的窘态。
为采这东西,各家都划烂不少衣裳,长辈们一度十分头疼。
这果子难采不说,滋味也算不上好,自然没有人千里迢迢地贩往京城。苏白没办法,就只能用山楂代替,一点糖都不放,研究出来了个四不像的山楂糕。
许是这直白的酸涩里真的掺了一点故乡的味道,庄引鹤这次吃后,没再吐出来。
一来二去的,命大的燕文公也算是熬过了最凶险的那段时间,自此算是喜欢上这种奇怪的糕点了。见庄引鹤爱吃,苏白那便总会备一些。
后来,跟不通人事的温慈墨一样,庄引鹤也被不知道哪个嬷嬷给忽悠了,听信了酸儿辣女的谗言,那日在饭桌上,少年老成的燕文公让下人把自己放着没舍得吃的山楂糕,全端给了苏白。
苏氏嫁过来这么久,自从长子夭折后,肚子便一直没了动静,下人们虽不敢明着说,但是里里外外都还是有不少风言风语。
庄引鹤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隐约也知道,再有个孩子这件事,对苏氏来说非常重要。
于是那天庄引鹤当着方修诚的面,让下人把山楂糕送到了苏白的面前,苦心孤诣地劝她多吃些这酸的发涩的山楂糕,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苏白听完,飞红了一张脸,方修诚倒是难得喜笑颜开地笑了出来,连那边关的风沙强加在他身上的苦意都仿佛被冲散了许多。
后来,方修诚倒是有意跟苏白再要一个孩子,可造化弄人,他在战场上受伤后,种种期待也就都成了虚妄。
苏白便只好把满腔的爱意都倾注到了庄引鹤身上,正是这点阴差阳错的温情,撑着温慈墨走过了那段父母双亡后的时光。
时光如水过,逐渐崭露头角的庄引鹤忙着弄权,忙着查他父母的死因,也忙着听那老郎中说自己日日都在服毒,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的他就仗着子大避母的玩笑,少去宰相府走动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苏白那居然还常备着他最喜欢吃的山楂糕。
燕文公思绪纷乱,缩在书房里对着那几块点心伤春悲秋,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可朝中的局势却不会因为他的不上心而停滞不前。
一切都跟他预想的差不多,折子压了不到一天,齐威公就因为戍边不利,变成齐威候了。不过天子恩威并施,宋如晦也从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升成了从六品的刑部员外郎。
各个诸侯国看着朝廷的这番动作,也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他们不约而同地整顿起了疏松的边防,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因为守城不利被削了藩的倒霉蛋。虽然知道这把悬而未决的刀,迟早也会寻了别的由头落下来,但是他们还是想往后拖一拖。
毕竟以大周如今的光景,朝廷和诸侯哪个能活的更长久,还真不好说。
关于梅老将军去戍边的事情,世家也只是象征性的拦了拦,没吵几天圣旨就下来了。为此京城统领防务的城防营也是日日警醒,操练的时间都加了不少,就怕梅老将军不坐镇京中后会整出来什么幺蛾子。
在这么多足以让史书都记几笔的大事当中,掖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朝中实在是没掀起什么水花。
楚齐年纪大了,难免病得厉害,江充看着这么个病歪歪的玩意,心里且有得闹腾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江充可是门儿清,这人是当今圣上送过来的,虽然当时说只当他是个寻常奴隶就行,可圣上的人要万一死在掖庭了,江充也着实不好交差。
于是江公公推敲再推敲,还是递了折子准备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