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实行质子令有些年头了,且这政令还是燕文公亲自操刀一手促成的,不仅如此,事成之后,庄引鹤以身为质,顶着燕文公的名头就这么在京都住下了,这一住就是七年。
萧砚舟很清楚,这是庄引鹤在有意表忠心,只不过以前,这个忠心不是表给他这个乾元帝看的。早些年世家独大,皇权一直式微,否则皇家也不至于子嗣凋零,只能让他这个五皇子继承大统。
庄引鹤在那段时间里把自己写成了一份投名状,自然也是给世家看的。
世家大族把持了皇权后不久,燕桓公也死了,这下萧砚舟手里就只剩下一个名存实亡的兵权了。这还不算完,世家又倒头对外,趁着朝廷元气大伤的机会,一册质子令,把周边诸侯国的七寸也捏的死死的。到此为止,贪婪的世家大族环顾四周,觉得四境之内均已收入囊中,这才餍足的鸣金收兵了。
自此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萧砚舟作为曾经被扔在棋盘上摆弄的棋子,自然亲身经历了当年那个世家飞速扩张的时代,所以他很快就意识到,没了外患之后,世家如今掌权的小辈们的政治手腕,比起当年那些老东西来不知道逊色了多少。
皇权毕竟是正统,自己这遭若是能把这早就锈得不成样子的玄铁虎符好好磨一磨,跟世家再起争端的时候,未必就没有碰一碰的实力。
更何况,萧砚舟虽然看起来不务正业,可他继位后也没闲着,开恩科,行武举,虽说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可再过十年会怎么样,那就不好说了。
这事萧砚舟看的清楚,个别世家里那些还没咽气的老家伙,想必也看得清楚。谁都不想鱼死网破,所以党争这事走到最后,本质不过就是一场豪赌,看你押注哪边。
既然如此,那燕文公现在的试探,可能就不仅仅是试探这么简单了。
萧砚舟知道,依照皇权当下的形式,他确实没资本彻底拉拢庄引鹤,让他全心全意地俯首称臣,但是有不少事,乾元帝要是想做,世家也没本事拦着:“朕早些年就同你说过,京城气候合宜,你该让你长姐桑宁郡主来养养身子的。她一个姑娘家,整日被你扔在边关吃沙子,这叫什么事啊。而且边关能有什么好人家,等她来京城,朕让太后做主给她谋个好夫婿,定然不会辱没你燕文公府的门楣。”
言外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但是桑宁郡主要替你留在京中。
有质子令在上面压着,萧砚舟这个要求算不得过分,可他偏偏又打起了桑宁郡主婚事的主意。
京城这些世家大族里,光是数得出的大姓就有五六个,再加上些祖上阔过的小姓,盘根错节的拔出来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而这么多鱼龙混杂的人之所以能沆瀣一气,就是因为联姻。
几代人你婚我嫁的,硬是把原本一盘散沙的勋贵给拽到了一处,甚至很多保皇党的大臣,家族中娶的都有世家女。这错综复杂的纽带虽然说不上有多坚韧,但是却足以让世家大族在面对皇权的倾轧时,无比坚定地站到一起去。
可燕文公作为世家的魁首之一,偏偏是个人尽皆知的断袖,为这不知道绝了多少世家女的念想。
当然,萧砚舟本人对于燕文公的癖好持保留态度,毕竟乾元帝自问,如果庄引鹤真是个留不下子嗣的断袖的话,那燕文公这爵位,自己倒当真能给他留着。反正也没人袭爵,他也乐意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所以庄引鹤究竟是真断袖,还是为了保住这个爵位,刻意减少跟世家的瓜葛,暗中割席,萧砚舟就不清楚了。
说实话,萧砚舟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燕文公,至少他的身边有不少小奴隶陪着解闷。乾元帝后宫里妃子一堆,但也都是世家女,他不敢留下带着世家血脉的子嗣,便只能日日往烟房里钻。虽然也乐在其中,但是每每心中郁结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群三缄其口的老太监,萧砚舟也难免寥落。
他跟庄引鹤既然都留不下子嗣,那桑宁郡主的婚事就尤为重要了。萧砚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世家的联姻网继续扩大,那桑宁郡主就万万不能再嫁到世家里面去。自然,这种明着损害世家利益的事他既然打算做,作为交换,就肯定要给燕文公一些好处。
“燕桓公还在世时,先皇就曾许诺过,若是大燕能拿下西夷十二州,那西夷的土地便直接并入大燕版图,以作嘉奖。”乾元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文公的反应,“先皇金口玉言,他这话,放到朕这边也还是作数的。”
燕文公早料到乾元帝必会许诺什么,但是也着实没想到乾元帝连这个都敢给。若是萧砚舟不打算放他回大燕,那这话庄引鹤也就当个玩笑听听算了。可萧砚舟既然敢放虎归山,那这许诺,就是十成十得赏到燕文公的心坎上了。
庄引鹤很清楚,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世家才开始忌惮燕桓公,也间接促成了他爹的死。可是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能让庄引鹤甘之如饴地走上他爹的老路,不惜押上自己的命也要去赌一把。
大燕的国土其实不算小了,只是田地几乎都被一些地主豪绅把持在手里,唯一没被瓜分的一小块比较肥沃的河道平原,也是因为朝廷有令在先,这地方从今以后只能用来给皇家饲养战马,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不是个例,放眼整个大周,土地兼并都十分严重。可自古以来,农与田,就是不分家的,那些小民被逼得无地可种,等着他们的,几乎就只剩下饿死这一条路。
西夷十二州的地界纵然赤地千里,算不得什么香饽饽。可庄引鹤若是能拿下这块辽阔的新土地,并且把荒地从法理上分给流民个人,有规划地把农跟田重新绑在一块,那势必就会有更多不想死的穷苦人前往大燕。
西夷纵使荒芜,可是这块土地既然已经是自己的了,那自然会想办法去开垦,为了讨生活,这些流民总有法子找些耐旱且又能填饱肚子的作物种下去。
饿死的人少了,他们才能抽出功夫去叩问些别的东西,大燕若是真能做到这一点,那庄引鹤的所求所图,便都有指望了。
萧砚舟不动声色地看着庄引鹤,又补充了一句:“自然,这件事朕不会同旁人说,爱卿若是需要,朕可以单独拟一个圣旨给你。”
庄引鹤听出来了,乾元帝这就是在用阳谋,逼着自己跟世家离心,可偏偏饼画的太大,自己又拒绝不了。
帝王心术啊……当年那个不显山不漏水的小皇子,终究还是学会了。
燕文公听了萧砚舟一席话,心中大动,但面上却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状若无心地锤着自己那废了的双腿,不咸不淡地敷衍着萧砚舟:“行,我等着有朝一日,给陛下抛头颅洒热血呢。”
见了燕文公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乾元帝也没生气,种子既然已经种下了,发芽结果都是迟早的事,他自不必心急。
思罢,萧砚舟又来了性质,便兴致勃勃的拉着庄引鹤去参观他正在阴干的墨条去了。
宫内这俩人至少表面看上去一派祥和,可宫外一直等着的温慈墨就有点焦头烂额了。
燕文公去上朝,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进不去的,便只能是把马车停在偏门外候着。温慈墨是个奴隶,主子都不在了自然不可能在马车里等,便跟着别的官员家的奴隶一起,贴墙根跪着。虽是一样的姿势,但略扫一眼,就觉察出区别了。
在一排几乎别无二致的白衣里,有几个奴隶的跪资格外出挑,哪怕是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看,也会立马猜到,这几个奴隶必是出自掖庭。这也是为什么,掖庭从来不给自己的奴隶烙印,因为这群太监们很有自信,掖庭出去的人全是活招牌,就算是什么印记都没有,就单单是行止坐卧的那一套规矩,也能让人立马察觉出不一样来。
有口皆碑的好名声,更让达官贵人对掖庭出来的奴隶趋之若鹜。
温慈墨跪的端正,可他左手边那个奴隶就不是这样了,那人只是随意的跪着,还不知死活地要跟温慈墨搭话:“你眼睛怎么了啊?为什么一直蒙着?”
这多嘴多舌的奴隶要是放在掖庭,早不知道被抽死多少次了。温慈墨蹙了蹙眉,略微往旁边跪了一些,没搭理他。
可谁知那人也是个没眼色的,见状也不恼,居然还极不守规矩地伸手,轻轻拽了拽温慈墨的袖子:“跪着多没意思啊,来说说话吧。”
温慈墨压着火气,低头看着那只正扒拉自己的爪子。
燕文公不差钱,自然不会苛待温慈墨,所以他这身白衣是庄引鹤请了师傅去府上,拿最好的缎子比着他的身量裁出来的。可眼下,被这个没规矩的奴隶一拽,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袖口居然勾丝了。
温慈墨全副心神都挂在宫门口,本来不欲搭理他,可是凝神细看,却无意中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勾到自己的衣服了。
那个奴隶右手的食指根部,和拇指内侧,长了一层薄薄的老茧。茧皮上翻了几根不起眼的倒刺,正是这几根倒刺,轻轻勾住了白衣的广袖。
温慈墨在祁顺手上也见过这种老茧,所以他很清楚,这是刀茧,只有长时间持刀的人,才会在这种位置磨出茧子。
放眼整个周朝,除了庄引鹤这种胆大心也大的人,估计难找出第二个敢让自己枕边人习武的主子了。所以温慈墨很快就意识到,这人跪没跪相并非是因为他不懂规矩,而是因为,他很可能压根就不是个奴隶。
温慈墨压下收起刚刚的不耐,轻声说:“眼睛被主人折腾坏了,见不得强光。”
那奴隶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温慈墨摆出了一副凄苦的笑意来,又往那奴隶身边跪了一些,这才继续问:“你呢?你是谁家的奴隶?”
那奴隶倒是答地利索:“我是跟着方相过来的。”
自称错了,对主子的称呼也错了。
这人绝对不是个奴隶。
因着燕文公身上的毒,温慈墨对方修诚一点好印象都没有。此时心念电转,正思虑这个方相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的时候,前面停着的马车却纷纷骚动了起来。
温慈墨转头去看,这才发现,是有一架马车要入宫门,可偏门口等着自家官老爷下朝的马车把路给堵了,这才有马夫纷纷吆喝着要往旁边挪。
温慈墨正要细看那个马车的形制,冷不丁地眼前一亮。
他蒙在眼上的绸带居然被那个不知死活的奴隶劈手直接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