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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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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会如何书写这一日、这一生、这一个她呢?

“你真的恨我。”

冯芷君施施然在殿内寻了个位置,身前站着一尊杀神似的慕容蓟,身后站着妙观。

殿中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殿外是二百虎贲。

“朕难道不该恨你么?”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瓦蓝,明净、透亮,像是波斯进贡的琉璃器皿。

青年帝王站在光影明灭中,强打起属于皇室的最后一分自尊。

“随你。”冯芷君很平静,没有得胜的喜悦,宛若老友叙旧。

“哀家对你,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冯芷君摆弄着案上杯盏,浅浅笑道:“只是......假手于人施展抱负,哪有自己上手来的痛快呢?”

“还政的日子,哀家总觉着,自己才是傀儡皇帝。”

这话僭越得过分,可现在也没有人能反驳她了。

“朕自今日才明白,女人的野心,竟也能如此之大。”

“哼──”

碗盏滑离了指尖,在桌案上打着圈儿。

冯芷君喑哑着笑,“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人么?陛下,这宫里连无人管的狸奴雀奴都在往高了跳。”

“您为何天真地觉得,女人的野心便不该这么高呢?”

“哀家不取而代之,是哀家担忧引起朝局不稳、中原板荡,非哀家无能、非哀家不敢。”

“陛下该好好感谢拓跋家这区区半壁江山和南面的萧家,顺便再多谢哀家这一点,忧国忧民之心。”

“还有──”

冯芷君支着下巴,佯作困惑,“陛下既然以为女子没有那么大野心,为何又这么惧怕哀家呢?”

“莫不是在陛下眼中,哀家成男身了吧?嗯?”

冯芷君笑着打趣道。

“你......”拓跋弭今夜已经不知被这女人气得多少次梗着说不出话来。

成王败寇今日事,罢了......

“朕论阴谋诡计到底不如你!”拓跋弭不打算继续同这女人口舌之争,“鸩酒白绫、白刃加身,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朕先行一步,在黄泉之下,朕就等着你,同样,饮鸩止渴!”

相同的话她早听过一遍,当时的醉话狂悖,而今二人四目相对,冯芷君却莫名觉着被压了一下。

胸中闷闷,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缓缓起身,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慕容蓟,头一遭正视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她忽然伸出手,替拓跋弭理了理衣襟,拍着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声细语:

“陛下放心,陛下不只是阴谋诡计比不过哀家,哀家还会证明,陛下治国理政,同样比不过哀家。”

“陛下且在黄泉下,好好看着。”

“看着哀家是如何治理国家,打点江山。”

“哀家在这儿恭祝陛下──”

“含笑九泉。”

冯芷君不再淹留,殿门推开,晨曦明朗。

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只依稀听得那同他相杀十数年的女人感慨道:

“这地龙就不必烧了罢,平城如今这个天气,都省了鲍鱼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滚起鳞鳞云边,依稀可见瓦当上‘大代万岁’的纹样。

脚下是长阶,俯瞰着宫阙远城。

冯芷君没忍住吐出小半口浊气,没来由地喃喃道:“太武帝饮马大江,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城,胸中豪情,当是如此罢?”

不过──

大魏不是太武帝时的大魏了,大魏,需要有人赋予它新生。

朝阳吐火,一点点掀起朝霞,赤红金光璀璨在紫宫殿顶,青鸾振翮,飞落于安昌殿檐下。

阿耶,怕是,没多少活路了。

屋内柳条炭烧得通红,拓跋弭跪坐在不远处,盯着炭,出神。

下一个,会是她么?

怪诞的是,念及于此,她竟然升不起多少恐惧。

阿耆尼是太后的人。

拓跋聿随意拨弄了几下炭火,抬眼望了下床榻上的人。

冯初呼吸均匀,躺在床榻上,此时的她才显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她大着胆子坐到冯初榻前,散乱的发丝扰人,拓跋聿轻轻替她拨开。

只要她在的话,定是能护自己平安的罢?

拓跋聿轻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虔诚、天真、带着少年的无限悸动和春情迷思。

又摩挲着牵起冯初的手,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她亲昵地蹭了蹭。

“阿耆尼......愿你长生安康......愿你福绥未央。”

她双手抓住冯初的手掌,甚至都没有担心冯初会突然醒来,轻轻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退开,起身,合上殿门。

安昌殿的晨钟响了,冯初伴着钟声复杂地睁开双眸。

她早就醒了。

太女殿下当真待她各种意义上的,情真意切。

一颗心,而今填满了愧疚、悔恨、自责、难堪。

唯独没有喜悦与安然。

她想逃。

逃开紫宫、逃离平城,走的远远的。

奈何权力中枢,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亦是一切野心的开始。

......

“阿耆尼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好好在榻上歇息?”

殿外是如何波诡云谲,拓跋聿都不愿去想,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唯希望冯初能够好受些。

昨夜离了冯初,她回到自个儿阁内,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

胡乱躺了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来冯初身边。

冯初坐在案前,腰杆笔直,素裳下掩盖伤口的布条若隐若现。

“阿耆尼在写什么?”

拓跋聿凑近,冯初却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白纸,遮在上面。

还未阴干的墨迹在空纸沁出星星点点的斑驳,看得人莫名烦躁。

“昨夜之事,殿下想来多少也有所耳闻。”

冯初垂下眼睫,“臣在替太后拟旨。”

拓跋弭没有几天可活了,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话语。

拓跋聿这一日起,在宫内的境地变得格外微妙,没有了拓跋弭的牵制,她能攀附的,只有冯家。

毫无血缘,杀害她父亲,野心昭昭的太后。

连带着她与冯初的关系也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噢,这样啊。”

拓跋聿也觉得有些乱,站在为人子女的角度,她似乎应该恨冯初、恨太后。

然而拓跋弭同她感情亦算不得多深厚。

最起码,深厚不过礼法,拓跋弭自始至终都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继承大统。

也深厚不过皇位与性命,毕竟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且以太后的性格,她若展现出对阿耶的在意,自己怕是下一个在宫中忽然‘暴毙’的帝王。

更深厚不过冯初......

拓跋聿眼神迷离,描摹冯初清净素雅的身段,甚至都忘了之前她同冯初说了些什么。

“殿下往常这个时候,该念书了。”

冯芷君对拓跋聿的教导很严格,冯初又对她事事上心,故有此言。

“......好。”

恋恋不舍的目光让冯初如坐针毡。

待她走后,冯初才叹息着移开面上遮盖的纸,下头未能洇干的字确实糊了,得重写。

罢了......

她另找了一页纸,放空了思绪,誊抄着自己拟的旨意。

女子相悦,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慰藉也好,真情也罢,她多是带着悲悯去看的。

谈不上厌恶,更妄论恶心,离经叛道虽然有一些,可她在这世道里都已经登入庙堂,不比这更离经叛道?

只是这人,不该是拓跋聿。

小殿下是她亲手呵护长大的人,她年龄再长些,怕是能生下一个她来。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拓跋聿动此妄念。

她还那么年轻,动了些荒诞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怎么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胡闹吧。

冯初幽幽叹气,落下最后一个字,洇干后交付于身后的柏儿,央她送至该送至的地方。

又拈起写废的稿纸,轻轻任它飘入炭火中,被火舌舔舐皱缩,分付成万千灰羽,散与宫阙。

“阿耆尼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字也好、文也好,难怪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冯芷君笑着看着这两封甚合她意的旨意,“再过上几年,好好打磨,擎天架海,有何不可?”

她知晓自己与这个侄女并非同道中人,或许有朝一日,她们也会分道扬镳。

但她不畏惧,亦不抗拒。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自己的这位侄女,究竟能有怎样一番造化。

妙观奉承称诺。

“就按这上面写的让他们抄了,盖上国玺,令郡公和慕容将军前去宣旨。”

朝阳已经彻底跃出来了。

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自宫门鱼贯而出,扼守住平城各处要道,最后冲入彭城王府中。

意图谋反当真是个很好的借口。

冯芷君手动拨开一枚白菩提珠。

平城内的士卒高高扬起手中的刀,砍下一颗人头。

她自案后起身,衣裙不慎挂缠住,周遭的宫人们便忙不迭地上前替她整理。

羽林郎们粗暴地扯过手中绳索,一股脑地将王府中的僮仆婢女蛮横地提溜出来。

她抬足迈出殿中门槛。

高高架起的长梯上,几个羽林郎齐心用力,摘下王府的牌匾。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算不得年轻貌美,可朝阳将她衬得风华正茂。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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