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听见对方骂了一句,随后他的脸上便挨了一下。他本该在看清对方身上的警服后停下动作,但身体的条件反射比思维快,何况那男人的攻击简直来得猝不及防。黑云一下扑倒他,再用脸狠狠挨了一记肘击,连鼻骨都要被震损了。他发出一阵愤怒的低吼,他的大脑在颤动,脑浆在沸腾,不住地喘着气。他毫不留情地用双腿钳住对方的动作,压住男人的肩,在男人下意识反抗的时候,更加变本加厉地举起拳头……
“黑云!”余礼呵了一声,他的声音听上去严肃极了,像一道冰柱坠落碎裂时发出的凛冽声响。
黑云的拳头松了一瞬,随即他周身的肌肉更加紧绷起来,在他身下的男人完全没有抗衡警犬的力气,挣扎着左右晃动。余礼看黑云还要动作,更加生气地要上前阻拦,却看见黑云的背肌收紧又舒张,一拳落下,只是捻灭了男人慌张中落下的烟头。
狼犬站起身来,他的背影沉默着,像一座隐而不发的火山,回头看向余礼时,尚未收敛的锐利眼神还透着野性而危险的气息。余礼毫不惧他,干脆地两步走过去,把他拽远了,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他大概有点生气,黑云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想,这回余礼真是要对他厌烦了,连好好先生的表面形象都顾不上维持,现在甚至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了。
这本该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他费尽心机要气走余礼,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但此刻,当黑云真的看到那副夹杂着失望和气恼的表情时,却又不知为何感到几分难过。这种失落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黑云意识到,似乎随着余礼的到来,那股长期郁结于胸口的濒临熄灭的火焰,又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他开始想参加任务、想建功立业、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警犬……并因此,担心余礼会离开。
他眼睁睁看着余礼过来,又看着他远离,他看见余礼走近被他压倒的陌生警员面前,伸手将他拉起,听见余礼向那人道歉,代他颔首鞠躬。余礼的姿态放得尊重极了,但口中说的却是:
“贸然行动误伤了您,我对此感到十分抱歉。但在森林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禁止吸烟,我想这位先生也是明白的。”
那人显然没想到余礼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他灰头土脸的,全身都是被黑云压在地上时蹭到的泥,顿时恼羞成怒得“你你你”了几声接不上下文。余礼面无表情洗耳恭听等待他答复,在他身边,黑云咬着牙根听那胆大包天在森林里吸烟的家伙继续他的表演:
“你……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我要和组长举报你们!”
余礼笑意更甚,对他这番威胁毫不在乎。但他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回应时,身后姗姗来迟的王红桥先一步怼了回去:“好啊,肖强,你自己在这划水还有理了!和你同队的人呢?”
她低头一瞥地上熄灭的烟头,冷笑一声,口气自然也不如面对余礼时那番尊重:“在森林里抽烟,要组长知道了把你头都削下来!”
被她叫作“肖强”的小警员顿时就怂了,求饶道:“别呀小乔姐,你我都是实习警赶鸭子上架,大家都不想多事的。”他讪笑两声:“害,我就是巡逻间隙里溜出来抽根烟,没想到烟味大了点把别队警犬都引来了……嘿,你看,我也没什么事,这位警官、这位警犬,还有小乔姐,咱们好聚好散,好聚好散嘛……”
他扭着身子撒娇,王红桥作呕地踢了他一脚,这人便鱼似的顺势溜了。
余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打开对讲机,果不其然听见有人在叫他。此处的小插曲丝毫没有逃过领导的眼睛,从黑云和余礼间的链接装置检测到二人距离过远的那一刻起,指挥处就收到了警报,现在正在疯狂地呼他:
“第八小队,第八小队,汇报你们现在的情况!”
“八队余礼。”余礼偏头对那对讲机说道,抬眼一扫面前原地罚站的二位队员,又一瞥地上那熄灭的烟头,对那头表示,“意外状况已经排除,八队全员安全。完毕。”
“收到。”那头说,又嘱咐了一句,“请尽快到达任务区域开始搜查。完毕。”
余礼关闭了通话,想到回去后免不了的填表和检查,心累得很。但现在不是烦恼这些的时候,黑云还愣愣地站在树荫下,目光灼灼地锁定他,眼神随他的一举一动来回漂移,但当余礼真的看向他的眼睛时,这犬却偏偏欲盖弥彰般移开视线。
这傻大个!余礼走过去,扶了他一把,但黑云就像不解风情似的跟他犟着,直到余礼开口提醒他:“坐下。”
他这才愿意把他那金尊玉贵的屁股,放在枯草和落叶覆盖的泥地上。
黑云身体一动,刚才受到打击的鼻梁便直直挂下两行血来,他不想让余礼看的这幅狼狈的样子,便故作决绝地撇过头去,这一下反而让王红桥看清了他脸上的血,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实习女警一边嘟囔着“真是造孽”,一边在全身各个口袋里翻找出个可以擦拭的东西。她还没找到随手带上的纸巾在哪个衣兜里,就看到余礼一抻衣袖,强硬地扳过黑云的下巴,帮他擦去了鼻下的血。
他的动作很轻柔,却不容拒绝。黑云一时尚未反应,便看到余礼天蓝的衬衫袖口上一团暗红的血渍,在熨得整洁的衬衫上分外扎眼。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全身注意力仿佛都被那星点的红吸了进去,那里混杂着余礼的洗衣粉和血污的气味,他的血液透过轻薄的衬衣面料,从袖口处深深地渗进去,在那节细瘦的手腕内侧因而沾染上名为“黑云”的味道。
余礼掐着黑云的下巴,说:“小乔,你有纸吗?”
王红桥被两人间熟稔又诡异的气氛震慑住了,插不进话,听余礼叫她,才突然醒悟过来。她赶紧把纸巾递过去。“啊,是是。余警官,给。”而后忍了忍,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黑云,没事吧?”
“皮糙肉厚的,他自己都不在意。”余礼冷冷地回答,听上去倒像是刻意说给黑云听的。但他手下的动作却是一贯的温柔,掐着黑云的下巴,叫他“抬头”,并仔细用纸巾帮他堵上,鼻血这才止住了些。黑云被碰到伤口,下意识“嘶”了声,余礼又拿了张纸巾擦他打斗间沾上的灰,嘴上仍然一点不怜惜他:“痛吗?活该。”
他像是真的生气了,生气的余礼说起话来牙尖嘴利毫不留情,黑云第一次见这样的他,多少觉得有些新奇。他掀开一侧眼皮去偷看余礼,被对方狠狠地瞪了回来,他这才发现余礼的眼眶红了,眉峰蹙着,好像有些悲伤;脸颊和额角都溅着泥点,一点不如往日矜持体面。黑云觉得自己一定是失血过多脑子不清了,居然本能般抬手想帮他擦掉,指尖将将触到余礼的脸时却又猛然收回,一拳砸在地上。
余礼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现在的小年轻了……但他到底还是在乎黑云,在黑云自残般用拳头去撞地时一伸掌便护住了他,余礼的手背立即被粗粝的石子刮出一片红痕。他不觉得痛,而是珍惜地捧起黑云的手,看到上面被烟头烫出的破败伤口,也看到了黢黑的边缘和里面嫩红的肉。余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突突地跳。黑云则只是闭着眼靠在树干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可怜样。
王红桥担心地蹲在另一侧,探头过来正看见他俩牵着的手,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她干咳一声,那手牵手的二人应声看来,王红桥说:“诺,创口贴,最后一只。”
“谢谢。”余礼垂眸接过来,眼色复杂,“你能先去探探路吗,小乔?”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余礼一睁眼,眼前明晃晃的就是黑云手指上的烫伤,类似的创口他处理过无数次了,但今天它发生在黑云身上,却好像让他格外在意,心烦意乱。
王红桥眼观鼻鼻观心地点点头,留下他们先一步走远了。余礼握着黑云的手,沉默着,忽然将他的无名指指根含入口中。黑云的瞳孔登时放大,那股软乎乎湿漉漉的触感陌生得让人心惊。余礼的唇很软,触感温暖,黑云却觉得从心底翻滚着涌上一阵毛茸茸的痒意,这种感觉他并不讨厌,所以他没在第一时间挣开余礼,但那人却得寸进尺般叼住了他的指节,而后是柔软的舌贴了上来。
黑云攥紧了手指,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紧张、羞愤还是激动,但他的心脏正不可遏止地加速跳动起来。余礼的舌舔过他的伤口,舐去那上面的泥沙和垢物,也酥酥麻麻地扫过黑云的心。
他的手指一旦出现了挣扎的迹象,那股温热的触感就毫不留恋地远离了他,而后余礼熟练地撕开创口贴,覆在那道圆形伤口上。他不再斥责自己,甚至再也没说一句话,黑云在他长久的沉默中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感到心下发凉。他可以肯定,至少此刻他不想要余礼失望离去,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这样需要余礼,余礼的吻那样深刻地印在他的无名指上,像一句郑重的誓言。
所以他在余礼松手时,称得上肆意妄为地翻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拇趾不经意擦过他手背一道一道的红痕,引来余礼吃痛的轻微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