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人眉心微蹙,楚衡放下手里的食盒,收起那份调笑,慢吞吞道:“可是看出了什么?”
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
过了许久,顾云深这才缓缓道:“我就是好奇,殿下会做这种粗活?”
“殿下不是很了解我么。”
意识到自己让人调查的事儿暴露了,顾云深面色依旧。
楚衡拉过身后的椅子,慢吞吞的动作中透着几分无奈:“小将军留意了我这么久,就看出来这个?”
眼瞧着,灯火下,那人握紧了手,一双杏眼圆了几分,就连眉眼下那颗泪痣,今晚都格外生动,顾云深动了动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眼神不善地看着人。
楚衡嘴角噙着笑,“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听到这话,想着想着蔫了气的顾云深,没好气道:“我哪有您有本事,随随便便看穿一个人。”
眼见人消了气,楚衡又升起几分逗弄的心思,“将军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一样;不过若这个人是小将军您的话,这话倒也没错。”
这不,刚刚坐下的人,瞬间瞪圆了眼。
眼瞅着要翻车。
“旁的看不出来,不过你饿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再不吃……”楚衡指了指他干瘪的肚子,“它会叫。”
“切!”本想嘲讽他的顾云深刚开口,就听到一阵咕噜声。
对面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原地,一张脸红了又红。
瞧着大有摔筷走人的征兆,楚衡忍着笑,认真哄人:“好了,赶紧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奶白色的鱼汤,翻卷的鱼肉,不知名的野生菇,翠绿的野葱节点缀其间,夹起一块薄薄的鱼片,口感滑嫩细腻,小舀起一勺汤,浓郁鲜美。
边上的这道松枝鳜鱼,酸酸甜甜,让人食欲大开,这是在食客楼都吃不到的菜,忙了一下午,他早就饿了。
大锅饭太难吃,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才勉强吃点儿,基本都是面饼热汤泡一下应付了事,和军中那些家伙生活在一起久了,都快忘了自己以前在府中的精致生活。
顾云深吃饭动作虽快,一举一动中却透露着斯文、贵气。
不一会儿,一大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碗底只剩浅浅一层鱼汤。
等停下筷子,这才反应过来,这还有人,面前三个空碗,自己微微发胀的肚子,顾云深脸上一阵火热,眼里带着点儿尴尬。
将人的无措尴尬收在眼底,楚衡心底好笑,开口转移注意力。
“晚上的事,麻烦你了,兴师动众的。”
闻言,顾云深一板一眼挽尊:“应该的,你也帮了我几次。”
“上次的事,查得怎么样?”
一手紧紧握住茶杯的人,瞬间换了心情,似笑非笑道:“他们倒是机灵,屁股擦得很干净。”
料到会是如此,楚衡微微颔首。
明明白天都不愿意透露,现在倒是愿意提及,倒是个不愿欠人情。
一直观察着他的顾云深,心底的确信又多了几分,藏在心底的心思爬了上来,恶狼露出了犬牙,带着假笑,试探:“既然殿下都看到了,何不给我指条明路?”
无辜被袭的楚衡:??
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上一秒还在吃自己做的饭呢。
“小将军想听什么?”
“殿下是目击者,殿下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盈盈含笑,一双杏眼里似有情意流转,若不是看出了他的眼底的试探与怀疑,三番四次的旁敲侧击,光是这样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只怕旁人看到还以为,这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狼崽子就是狼崽子,小气得很。
楚衡掩住了眼底的轻笑,语气中带着些苦恼、丧气:“将军,我就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您觉得我能知道些什么。”
本以为他会说什么的顾云深,低头看着碗筷,莫名笑了。
可笑,刚才他还真在期待什么。
他抬头刚想说什么,对面的人慢悠悠道:“我人微言轻,说什么只怕小将军不相信?”
被架在原地的顾云深,呆了几秒,眯着眼看着他,认真道:“你说我就信!”
“我说你就信?”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
楚衡展颜一笑,“将军就这般信我?”
顾云深被他的笑蛰了一下心神,偏过头:“我会私下查证。”
压着嘴角的楚衡,一本正经地夸奖:“嗯,做的不错。”
话风一转,楚衡语气困惑,“既然如此,那小将军为何还故意试探我?”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搁在腿上的手曲着,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顾云深强撑了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摆烂道:“你爱说不说。”
“将军想知道,我自然是要说的。”
楚衡眼里的笑意更甚,语调缓缓:“不过将军下次可以试着信我。”
对面的人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不过,楚衡也没在意,他没指望一次就能解决这人的疑心,何况刚开始他就没打算遮着掩着。
他挑开了话,“那天老七也是遭人算计,你以后留意点儿这背后的人。”
只见顾云深浑身气势突然变得阴沉尖锐,脸上染了霜意,语气尖锐,“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将军!”带着些许妥协求饶、无奈包容的语气响起,“老七就是个二傻子,你觉得他能有这样的头脑?你比我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手笔,那个二傻子,你若是气不过打一顿好了。”
夜间的一缕风闯进营帐里,油灯明明灭灭,火苗被压到的那瞬间,整个帐篷陷入了沉寂。
黑暗中。
顾云深黑亮的眼,紧盯着他,语气偏执:“是吗?若我非要取他性命呢?”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嗓音轻缓,声如温玉,“将军若是想动手,老七活不到现在。”
倏的一声,灭了的油灯忽然燃了过来,原本被夜色笼罩的帐篷明亮了起来。
“今日的鱼得了将军的喜欢,那我改日再上门。”
暮色愈深,楚衡带上食盒,打道回府。
站在原地的顾云深,看着月色下渐渐模糊的背影浅笑出声,还以为自己是好人呢。
九台山确实是个避暑胜地,行宫依山旁水。
六月里,成片成片的荷花池子围绕,粉红奶白风情摇曳。
他身无一职,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有捣腾吃的,不是去山里捉点野味,就是旁边庄户人采摘新鲜水果。
这么大一片荷花,自然逃不出手掌心,特意找了没人光顾的偏僻角落,带上玉鹤和工具划着小船出发。
“殿下,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玉鹤有点心虚,毕竟这几天殿下带着他嚯嚯了不少地方。
“怕什么,这地方鬼都没一个,更别说人了。”
“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偷东西,我们这是接受自然的馈赠,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知道吗?”楚衡一本正经的忽悠。
薅着莲子的楚衡,划开青翠的浮萍,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
“这地方是陛下的,七七八八不就是我家的,我光明正大的拿点自家东西,难道还犯法?!”
楚衡指着船尾淌着水的莲藕,“这个——莲藕排骨汤、凉拌莲藕、糖醋藕丁、莲藕糯米丸子、桂花糯米藕、炸藕盒,怎么样?”
他拍打着衣摆的灰,打趣道:“再来个百合莲子粥,现在还觉得影响不好?”
“我就是乱说的,殿下……”玉鹤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手脚无措,看到从身边划过的翠绿,一手拽过:“殿下尝尝。”
“自己拿着吃。”
新鲜的莲子,入口脆爽、清甜。
“殿下,晚上吃你刚说的那些?”
“你不是惦记着爆炒兔丁吗?”
红着脸的小孩抽回棍子,一回神见到棍子上扒拉着的水虫子,吓得哇一声,连带着手里的棍子飞了出去,密密麻麻的腿、长着大脑袋的水虫子,一下被甩飞到楚衡面前。
待楚衡看清,这是……小龙虾?!这是什么运气!
“玉鹤,抓这个!”
“啊?”惊魂未定的小孩看着已经上手的楚衡,心里的害怕并没有消失:“殿下,抓这个?”
“好东西,味道不错,你会喜欢的。”
本想反驳的玉鹤,想到自家殿下的厨艺,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
撇开浮萍,有一只,就不可能只有一只,放眼望去,这环境太适合小龙虾生长繁殖了。
“又有生意上门了。”
看着已经开始抓水虫子的人,玉鹤手里的长棍还没放下,他垂首沉默了片刻,抬头:“殿下不当官吗?”
“当官?我没那个本事,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未曾不可。”
“可是……”
第一次,在这小孩身上见到这么明显的情绪。
楚衡偏过头:“可是什么?”
“我就是觉得可惜,殿下心善,若是入朝为官,将来一定能造福天下百姓。”
闻言,楚衡起身,浅笑着打趣道:“呦!这读了几天书,说话就不一样了。”
“殿下…”小孩红着脸,眼神飘忽。
“心善与是不是好官无关;何况,心善是做不成很多事的。”
刚在夫子那里建立起来的信仰,一时间被打散了,一脸懵逼的玉鹤,既觉得夫子说得对;可殿下也未曾骗过人。
心善与做官有没有关,他不知道;可是心善做不成事,这个道理他知道一点儿。
低着头的小孩,想了片刻,摇着头,坚持道:“他们是他们,殿下不一样。”
轻飘飘的话,落在耳朵里,楚衡爽朗大笑,“我与旁人并无区别,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