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修生还没因为马车的事高兴几天,就在见到孔英身后熟悉的人时黑下脸。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听孔英的吩咐给对方倒了盏茶,对万两金皮笑肉不笑,落座。他倒要听听这次的缘由是什么事情。
万两金总觉得身上有道阴森森的目光,看得他背后发凉,四处张望却只看见楼修生“和善”的笑,摸不着脑袋。
“我这次来是专门为了感谢孔姑娘,这是准备的一点薄礼,还请孔姑娘收下。”
孔英见对方手上大包小包,心里难免好奇:“这些都是什么啊?”
万两金不觉得对方无礼,解释道:“这些都是郡中特产,我听孔姑娘不像是本地人,便准备了些别处买不到的瓜果零嘴,这些东西在我铺子里可受小姑娘欢迎了。”
楼修生微嘲:“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万两金听他语气奇怪,怀疑难道是对方不喜欢这些小姑娘的零嘴,后悔当时就该多备些,歉意道:“兄台,来得匆忙没顾上你,你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我下次给你带。”
楼修生冷哼一声。
孔英打开一看,竟然有不少是她见都没见过的,兴奋道:“嘿呀太客气啦,你身子如何?”
万两金故意抬了抬手脚,宽慰道:“托孔姑娘的福已经好了许多。要不是有孔姑娘,那天我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孔英摆摆手:“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又问道,“你居然还有间粮食铺子?”
提到这茬,万两金脸上涌现出落寞,强颜欢笑道:“现在还是有的,不过三日之后就没有了。”
孔英往嘴里塞了颗果脯,顺手给楼修生递了些,问道:“你是要把铺子卖了?”万两金苦笑着点点头。
孔英见他这幅样子,想必其中必定有隐情,追问:“是和那天打伤你的人有关?”
万两金语气中显露出苦涩:“那人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只能怨这世道太不公平。”
孔英拍案而起,楼修生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就知道孔英又要瞎好心,塞了颗梅子堵住她的嘴,淡淡然道:“这世道确实不公平,但我们帮了你,你也还了礼,这就算两清。”
楼修生说得凉薄,万两金听出对方话里赶人的意思,眼见两人十分自然的动作,心里有几分猜测,恍然大悟下总算明白过来楼修生对自己的微妙的敌意源自何处。
不过他见的人多,看得出两人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人家孔姑娘大概还没意识到身边人的心思呢。暗笑自己的迟钝,但不过多掺和,也顺着楼修生的意思就要拱手告辞。
孔英还没弄明白其中故事,万两金又突然要走,只当是对方不好意思开口,忙两三下吃掉酸甜可口的梅子,挽留道:
“你要不说说看?指不定我们还能帮你。”
此话一出,其余两人的反应大不相同。楼修生暗恼连吃的都不能阻止孔英滥好心,万两金诧异对方居然如此纯善,帮了自己一次还要帮第二次。
略带歉意向楼修生递过去一眼,心安理得再次落座,大倒起苦水来。
万两金原本是南至郡颇有名气的粮商,掌管大部分粮食漕运往来,家中光景极好,郭广是他从底下铺子中挑中的管事。
郭广其人,机灵能干,虽说原本是罪人之子,出身不太好看。但万两金向来不拘一格降人才,慧眼识珠选出郭广。事实证明郭广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上任三年,铺子的营收蒸蒸日上。
原本这样下去会是个所有人努力奋斗致富的励志故事,却没想到突然传来某批运往京城漕运船翻的消息,整整三十二条大船,无一例外全部翻覆。
京城全是大主顾,万两金得罪不起,火急火燎各种调度,忙得焦头烂额,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才将这窟窿堵上。了结此事后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条航线走过许多回都平安无事,怎么一下子翻了船?
追责之下才得知,原来是郭广下令在本就满满当当的船上又加了许多货物,这才导致翻船,还险些害死船夫。
万两金叹息:“原本我是真看好他,谁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事。”
这件事仿佛是个机关,一旦打开,所有原本被掩盖的阴暗面全部显现出来。陆续有人向万两金举报郭广平日借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不知从这粮食生意中捞了多少油水。
万两金不敢置信在自己面前老实本分的郭广居然还藏了这样一副面孔,但是旁人送上来的证据却不由得他不相信。
郭广起先还不承认,面对铁证哑口无言,转而向万两金哭诉自己的不易。
他父亲原本是个小官,后来被剥夺官身入狱。他母亲四处奔走求情无济于事,反而将身子累坏,落下个心悸的毛病,治病吃药就得花不少钱。
郭广一个罪人之子有什么办法呢?他空有抱负和才华,除了万两金几乎没有人敢任用他。得到万两金重用,他确实想好好干。
可是郭广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最终还是比不上那些个富家子弟,比如万两金。
万两金虽然掌握着南至郡一带的粮食漕运,但却不是从自己一代发家,而是蒙受父辈荫庇,万两金之姨父便是前任漕运总督,父亲做的就是收粮运粮卖粮的活,到了万两金这一辈便自然而然地接任父亲职务。
“郭广大抵觉得我躺在钱堆上,天天只需使唤别人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钱生出来。”万两金愤愤。
孔英出声:“可你能成为此地财主,确实很难与父辈势力脱开关系啊。”
万两金一哑,为自己辩解:“恩人你有所不知,实际上我姨父和父亲后来翻脸,我父亲的事业差点就要毁于一旦,我为挽救维持这些漕运路线着实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啊!
“我能接触这门生意确实有父亲的原因,但要说我是个只靠爹的纨绔子弟,我是万万不认的!”
万两金少年时家境很是风光,父亲十分器重他这个独子,常带着彼时尚年幼的万两金在铺子里处理生意往来。耳濡目染之下,万两金从小便懂得不少经商之道和识人之术。
他们家和姨父家的关系十分要好,万两金和表妹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家中长辈常取笑着说要给两人订亲。直到某日,姨父和父亲在书房大吵一架,姨父愤而出走,两家自此疏远不再往来。
楼修生问:“你原来还有个订亲的表妹?”同时眼神瞟向孔英。
万两金叹气:“只是长辈的笑言,未曾有正式婚书。后来姨父迁官别处,带着家人全离开了南至郡,我与表妹再没见过。”
孔英八卦心起:“连书信往来也不曾有?看你这样子,心里像是还牵挂着她呢。”
万两金苦笑:“自从姨父和父亲闹翻,父亲便严令禁止我与表妹往来,寄出的信件全被截下,我那时年少不得法,只好听令。接管家业后,我借船运的机会四处打听姨父一家的消息,才得知表妹已嫁为人妇。虽不甘心,但也不好去打扰。
“只能说造化弄人。”
孔英唏嘘一对有情人分离,见对方颓废的样子,问起别的话:“你既已上手家业,又如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万两金捏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咬牙切齿:“还不是郭广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当初万两金听了郭广的哭诉,毕竟对方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自己心底也不好受。但是此次翻船之事实在是牵扯出了太多额外的事,就算自己有心放郭广一马,让手底下其他人作何想?
想到郭广病重的母亲,万两金只好自己掏钱补上窟窿,没再跟郭广要赔偿,只是将他免除一切职务扫地出门。坦诚来讲,万两金实在觉得自己已仁至义尽。
可郭广却不这么想。
万两金没有掩盖翻船的缘由,其他商家听说万老板因郭广损失惨重,哪里还会仍用他。加上先前郭广得势时心高气傲,如今虎落平阳,少不了冷嘲热讽。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母亲去世。
原本郭广之母勉强提着一口气就是想着等丈夫平反出狱,自己一家都能恢复清白。可随着丈夫死在狱中的消息传来,这一口气也消逝了,连带着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郭广四处求人借钱,却连门都进不去,家中但凡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草席上咽气,最后将草席一裹,这条轻贱的人命被抛在荒郊野外的孤坟里。
“倒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彻底成为孤家寡人的郭广消失在南至郡中,再次出现却成了高王身边的红人。高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当初跟着圣上打江山,圣上登基之后被封为“高王”,封地就在南至郡。
郭广似乎专门为了报复而来,当初将他拒之门外的几户人家都受到清算,而万两金更是逃不开。商不和官斗,万两金本想忍气吞声,可对方已打定主意赶尽杀绝。
单方面的打压之下,万两金就只剩下了一件铺子,且几天之后就要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