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同时进林,在踏入竹林的那一刻,被阵法带入不同的空间。
竹林雾气极重,半丈之外辨不清路,一丈之外辨不清人。
诡异的是,一直有阵不知从何处来的微风,吹动竹叶,同一棵竹子上的竹叶居然可以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摆动。并且,雾气丝毫不受风的影响,甚至不受人的影响,完全是静止在那儿。
楮知白和少年手牵着手进来,再睁眼,手里摸着一颗娇羞的绿竹。
他手劲太大,把人家竹霜都给擦了,留下颜色鲜绿的手印。
少年早不知被阵法带到何处,手里真实的东西,只剩青风剑。
他踏着脚下湿润的石板路,沿路往前。
突然,青风剑动。小路两旁的竹子开口说话了。
“楮知白。”
无数竹子同时开口,不同声色汇聚一堂,与寺庙群僧朗诵经文异曲同工。
它们知道他的名字。
“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下声音又变了。
从高贵圣洁的佛门到邪气诡异的鬼域,尖细的、粗犷的、邪气十足的…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但它们知道。
并且,它们了解得清清楚楚,连他十七岁零三天的中午吃了几粒米都知道。
当然,他那天中午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吃饭。
楮知白答:“不知道。”说的底气十足,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
但他没发现,它们叫他楮知白。
说明,在另一个世界,或者说在他原本的世界,他就叫楮知白。
一个声音娇滴滴道:“但你想知道。”
一个声音豪气十足:“无时无刻不想知道。”
一个声音细侬软语:“现在过得不好吗?”
一个声音说出了他内心深处最想要实现的,它的音色和施无畏的相同。
“你一直没有放下,甚至想丢掉施无畏回到从前的世界。”
一位老者连连叹气,“如此下去,抱朴之术必将失败。”
一个小孩甜甜道:“不可能成功的,抱朴之术就是要让人接受过去啊!”
楮知白终于有机会开口,认真道:“我并非不愿接受。”
“你就是不愿接受。不然你现在已经回去了。”
男人道:“在你心脏最深”
女人道:“最柔软”
老人道:“最黑暗的地方。”
小孩儿道:“一个知道所有真相的你,无法接受过去所发生的桩桩件件,一直耿耿于怀。”
楮知白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极力遏止内心激动,淡淡道:“所以,只要我,不对,只要他释怀了。”
震耳一声,“错!”好像在楮知白脸上掴了个耳光。
音调高昂,“不是释怀。”
音调平静,“是接受。”
楮知白问道:“只要他接受了,我就能回去?”
“错!”
又是一个大耳光,虽然没有真打,楮知白依然觉得自己脸火辣辣的。
音调平静:“不是回去。”
音调高昂:“是醒来。”
竹子们齐声叹气:“可惜的是。”
声音转为低沉,还带着些威胁的意思,“你今日出不了这个阵了。”
齐声高歌:“因为。”
声音在他耳边轰然炸开,“你执着过去!”
他摸摸耳朵,确定里面没有血流下。
到这儿释春窥夏已不是释春窥夏,它已经全然变为杀阵,要动用阵法的所有力量来杀死这个不自量力的闯入者。
而楮知白呢,仅凭一柄还算不错的青风剑,能扛过这个阵法吗?
竹林正中心,除了楮知白,所有人都已抵达神医住处。
一栋全然由竹子建成的竹屋,门窗下都挂着轻薄的浅绿色粗纱,里面空无一人,桌椅都积着灰,看样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了。
施无畏担心楮知白,想回去找他,但被王逸少拦下了。
一则阵里使不出千里传音,联系起来十分麻烦。二则,他们都认为那阵法平平无奇,没什么危险,当然,望霞月还是认可释春窥夏的高明和成熟之处的。
一炷香后,依然没有等到楮知白。
施无畏心中担忧,不顾劝阻,孤身冲入竹林。
依旧是诡谲的竹林,依旧是米白的浓雾,依旧是湿润的石板路。
少年眉头紧锁,步步仔细,生怕一个不留神,那人就在自己身边错过。
乍一看,竹林与他先前刚进来时无甚差别,但,他还是察觉到了杀意,极淡极远极细。
风动竹动,杀意方向难以辨别。
少年急了,他想干脆一点直接将阵法破坏,可这么奇怪变态的阵他此前从未听过,更不要说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破阵子这么高难度的事情。
于是他越想找到,就越找不到,越想认真辨别,就越被心中急切磨掉耐心。
从小到大,几乎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今日,他在这个名为释春窥夏的阵法中,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失控感。
他完全被别人牵着走,少年向来引以为豪的强劲灵力,在此刻,竟成了最无用的烂铜废铁。
汗珠从额头流下,滴到眼睛里,辣辣的,他顾不得擦。
紧张、焦灼、担忧、害怕、愤怒…一切人类有的最负面的情绪此刻交杂在一双眼睛里。
风来了,他滚烫的身体被风带走热量,如坠冰窟。
他留意身边的每一片竹叶,仔细观察周围雾气的每一次变幻。
结果是,他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他完全束手无策。
突然,远处传来重物跌落的声音,闷闷的极清晰的一声。
少年握剑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厉色。
不管了!
释春窥夏是吧!竹林是吧!今日我就把你的竹子一根不落全砍了,管你什么过去未来释不释怀?
楮知白要是真交代在这,他定翻遍天涯海角,无论如何都要让那神医偿命!
施无畏腾空将半身灵力灌注剑中,奋力劈下。
一时间,地动山摇,惊鸟飞空,土地崩裂,竹林一分为二,无数竹子倒在且慢劈开的深谷中,一道亮眼蓝光将整个荆州都笼罩在淡蓝之下。
少年更绝望了,竹林很大,未劈中的地方,阵法如常。
他设下扩音法阵,大喊:“楮知白!”
无人回应。
再喊:“楮知白!”
“楮知白!”
最后这一声带着哭腔,他是真的害怕失去,如果楮知白死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阵变了,竹林里刮起狂风,竹枝全朝一边倾倒,法阵的杀意,愈发强烈。
如果他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便不会疯了一般提剑朝着一片竹林狂砍而去。
尖锐断竹划破衣裳,疾速飞来的竹叶割过脸颊,他踩中石板上新长的青苔,是的,修士也会被绊倒,摔得很狼狈,且慢直接砸脱了手,人和剑都很疼。
世人常用发疯替代愤怒,用疼痛消解哀伤。
这不管用,施无畏爬着起来,忍着膝盖的剧痛,喝道:“且慢!带我去找他!”
是啊,且慢能找到他!方才他和且慢都急慌了神,竟一时将这忘了!
剑在前带路,人在后狂奔。
少年急道:“快!且慢!再快点!”
“快!”
“快!”
快!!!!!!!
另一边,楮知白衣衫湿透,已经精疲力竭。
方才竹林先是向他解释了要杀他的原因,而后不由分说直接对他下杀手。
它们把他当做竹林中一只普通的活物,极致逗弄,玩笑似的招招致命。
不仅如此,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哭嚎、惨叫…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发出的。尖锐声音几近将他耳朵炸碎,他头昏脑涨,意识不清,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另一个世界对他的讨伐,后腰伤口淌着鲜血,他感觉不到疼了。
又是一击袭来!
楮知白翻身滚下石板路,狠狠撞在一棵细竹上,之前被他剑气削断的延伸出的细枝正中虎口,牙齿几乎被他咬碎,豆大汗珠滚滚淌下,砸落在枯黄的落叶上,细竹枝穿过血肉。
虎口…扎穿了…
他顾不得疼痛,用力一扯,将伤口处血肉生生撕开,拾起青风,血液瞬间将剑柄染成红色,血顺着剑流下,在剑尖滴落,掉在绿竹叶上,像一颗成色极好的珊瑚珠,极美极艳。
太疼了,疼得他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告诉他,他很疼,他受了很重的伤,他要死了。
你以为他会就此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
想都别想!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他还能爬起,只要剑还在,就必定抗争到底!
凭什么我的生死由你裁决?
他发出怒吼:“凭什么!”
像伤魂鸟临死前的哀鸣,响亮却无力。
狂风来,猛烈暴躁地简直要将所有竹子连根拔起。
他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杀意,风卷起他的长发,撕裂他的破衣。
来啊!来得更猛更凶!
最好将他从头到脚全部掀翻!
不然,就这种程度的风浪,休想移动他的双脚,一步也不能。
竹林再次使出它的惯用伎俩。
狂风卷下竹叶,竹雨迷惑视线,从而给竹子留下机会,偷袭楮知白。
这不光彩,但屡试不爽。
这不,楮知白又挂了一身彩,像讨巧的福娃,但凡有点颜色的都朝他身上挂。
楮知白可算明白了,那人不想他死的太痛快,慢慢折磨才有意思。
好一个有意思!
嘴时常骗人,身体却极少说谎。
他倒下了,在那一声怒吼或者哀鸣之后,轻飘飘的,一片竹叶也没激起。
不知什么原因,竹林不再对他发动攻击。
但雾还在,浓稠模糊,视距不足一丈。
他不知竹林什么时候会再次发疯似的对他发动猛攻,因而他没有坐以待毙,用青风撑着站起,凭感觉朝着一个方向蹒跚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警惕地握紧青风。
声音逐渐远了,停下,又朝他急急奔来,停下,又远了,奔来、停下、远了、奔来……一直围着他打转。
他尝试着说话,但血哽在喉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更糟糕的是,迷雾越来越浓了,现下视距不足一尺,他完全失了方向。
前方,雾气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一道剑气迅猛而来,停在眼前,温柔地将那人头发往后拢了拢。
远处,雾散云消,日出之地,清清楚楚走来一个施无畏,身后,阳光太刺眼,连背光而来的少年也流下热泪。
楮知白眼中,少年血染白衣,满身伤痕,一人一剑踉跄着朝自己不顾一切地奔来,直到他眼中覆上一层水汽,直到一具滚热的躯体扑在他怀里。
“我以为你死了。”
声音几乎是从哭腔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来。
楮知白轻柔地握住少年手掌,将它覆在自己心脏位置,柔声道:“活着呢。”想起少年身上伤痕,那人不敢细抚,用那只好手抚摸少年脑袋,温声问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少年猛地抬头,面带愠色,微微怒道:“还不是为了寻你?”
忘了说了,世人还常常用愤怒来掩盖对刚刚逃过一劫的亲友的担忧。
楮知白想拍拍他的背安慰他,但害怕不小心摸到他的伤口,于是再次揉揉少年脑袋,在他耳边轻声重复道:“我的错,我的错。”
施无畏还想继续埋怨他为何一直拿着剑而不是紧紧抱着被他吓坏的自己,低头一看,青风全然□□血染成一柄红剑!
少年瞠目:“你的手!”怒道:“谁干的!”
忽然想起什么,手上青筋暴起,怒喝:“今日我非毁了这破阵不可!”
在且慢即将劈向残阵之时,道士出现了。
道士赔笑道:“打住打住!施小友,我这迷雾阵被你毁得够多了。”
少年怒意未消,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