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千秋推开潘府偏院的门时,乔明玉正在煮茶。少年头也不抬:"大人来得正好,水刚沸。"
朦胧的月光将二人笼罩在暗夜里,冷千秋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幽雅的朝他微笑着,这个笑里藏了一把随时剜人心肺的刀子,平时根本不显露于人前,但这刀子随时都在准备着出鞘。
"不必装了。"冷千秋反手合上门,"我知道是你杀的岑三和郭闻儒。"
乔明玉拎起茶壶的手纹丝未动,甚至顿也没顿:"大人何出此言?"
"郭闻儒中的砒霜产自沧州。"冷千秋逼近一步,"而你刚从沧州回来。"
茶水注入青瓷盏,腾起袅袅白雾。乔明玉终于抬眼却依然笑如常态:"学生不明白。"
"你明白。"冷千秋逼近一步,"你在保护厉北离。"冷千秋俯身双手撑着茶台,"就像七年前在沧州驿站,他救了你一样。"
乔明玉忽然笑了:"冷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不当众揭穿?"
冷千秋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乔明玉的眼睛。
少年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大人不想回答没关系,我替大人回答。”
乔明玉起身直视着冷千秋,“因为大人也觉得他们两个,该死。”
乔明玉太聪明了,他完全明白每个人在想什么。他也能够轻易掌握每个人的软肋。
冷千秋被说中了心思,一时语塞。但他作为天督府指挥使仍然想要说服自己逼迫自己拿凶手。
冷千秋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拼命地喘息着以压住自己内心的羞恼,半晌,他终于咬出了:“但……”
“但我是凶手,凶手大人就得抓,对么?”
乔明玉上前一步逼近冷千秋,“但我杀的都是恶人啊,学生只是除恶扬善罢了。”
冷千秋还是需要更多理由,所以他继续问,“那你呢?你是恶是善?”
少年眼底里的笑意中闪过一丝狠戾,“学生从不给自己冠以善的头衔,但学生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恶人。”
“可你杀人了!”冷千秋被乔明玉的冷静平淡和看透人心的本事彻底惹怒,他用力的攥起少年的衣襟。
乔明玉仍然不反抗,任由被拉扯着,“那又如何?杀人了就是恶人吗?冷大人您杀过多少人啊?厉北离又杀过多少人呢?你们是恶人吗?”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噎人的话。
月光照见少年袖中若隐若现的烫伤疤痕。乔明玉轻抚疤痕:"那夜驿站大火,他把我从火场背出来时,铠甲都被烧红了,他当时才十六岁,我那时就在想,这世间竟有如此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他当时跟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当护天下无辜。而我,要护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突然抬眸,"冷大人可知道,他至今右肩还有那道疤?"
冷千秋微微一怔。他确实见过厉北离赤膊练武时肩头的伤疤,却不知来历。
"岑三该死。"乔明玉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他想要杀厉北离,那他必须死!”
冷千秋完全无法开口反驳乔明玉,这个少年为了能够站在厉北离身边杀了潘家管事,现如今为了保护厉北离又杀了岑三和郭闻儒,他对厉北离的执着迟早会伤了自己,也会伤了厉北离。他才十七岁啊……
冷千秋缓了半天,从怀中取出一页密信,"岑三买通户部克扣西域军粮不是一天两天了,害死无数西域将士,还有…我天督府三个探子……"
少年并没有接话,而是微笑着喝了一口茶看着冷千秋。乔明玉太懂人心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如什么都不说来的更有杀伤力和说服力。
"那郭闻儒呢?"
"他负责给岑三做账啊。"少年刻意的做出疑惑的神情,"大人忘了吗?"
冷千秋无法说不,乔明玉只是做了他一直想做又不能做的事,他此刻的割裂就在于他是天督府指挥使。
"现在大人想通了吗?"乔明玉轻笑,"我不过顺水推舟。岑三要屠厉家满门,郭闻儒助纣为虐,左延朝知情不报,他们哪一个不该死?"
冷千秋沉默片刻:"那只黑猫..."
"送给大人的,大人喜欢吗?"乔明玉退回原位,"毕竟...我们现在是同谋了。"
突然院外传来脚步声,厉北离一边敲门一边问:"冷千秋!谷禾说你来潘府了……"
乔明玉迅速将冷千秋往后面推:"从后门走。"
又补充道,"别告诉他。"还冲冷千秋眨了眨眼。
冷千秋闪身离去时,听见厉北离的声音:"你怎么还没睡?"
"在温书。"少年声音清澈无辜,"将军这么晚..."
"找冷千秋,那家伙..."厉北离的声音突然压低,"你眼睛怎么红了?"
"被烛烟熏的。"
冷千秋在墙外驻足,听见厉北离笨拙的安慰:"那...那你早点休息……"
刚要抬步离开时,他听见乔明玉温柔似水的声音:"听说将军近日睡不好?学生略通针灸..."
冷千秋在墙外驻足,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砖缝。乔明玉那句"略通针灸"让他心头一紧——少年袖中藏着的银针,也是可以杀人的毒针。
"改日,改日。"厉北离的声音传入耳畔,"我找冷千秋有急事。"
院内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乔明玉的声音依然温润:"将军是在躲着我吗?"
"我躲你做什么?"厉北离的脚步声向后退了半步,"就是...就是公务在身。"
"那将军请便。"乔明玉轻笑道,"不过若是见到冷大人,烦请转告他..."
"什么?"
"黑猫该喂食了。"
冷千秋心头一跳。这是警告——那只猫被他留在天督府,乔明玉是在暗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中。
脚步声渐近,冷千秋迅速隐入阴影。厉北离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腰间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行至拐角处,男人突然停步:"出来吧。"
冷千秋从廊柱后现身:"你怎么...?"
"闻到你身上的松墨味了。"厉北离抱臂而立,"大半夜的,你跟那小子密谋些什么?”
"查案。"冷千秋简短回答,"乔明玉提供了些线索。"
厉北离眯起眼睛:"那小子不对劲。"他压低声音,"郭闻儒死的那晚,我亲眼看见他从户部后墙翻出来。"
冷千秋呼吸一滞:"为何不早说?"
"没证据啊。"厉北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而且...他很怪,我看不懂他。"他忽然语塞。
"他哪里怪?"
"他看你的眼神..."厉北离一脸想不通,"像狼盯着肉。"
冷千秋差点被呛到。他没想到厉北离竟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生动的比喻。
"先回天督府。"冷千秋转移话题,"有重要发现。"
谷禾正对着黑猫大眼瞪小眼。见二人进来,如蒙大赦:"这畜生挠坏三本案卷了!"
黑猫蹿上冷千秋肩头,亲昵地蹭他脸颊。厉北离看得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把这猫抱回来了?"
"乔明玉送我了。"冷千秋下意识回答,随即懊悔失言。
"这猫是他的?"男人探究的上前一步盯着冷千秋,"他还送你了?"
冷千秋没办法解释这个,只能转移话题,“你今夜来寻我做什么?”
“哦,我想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谢珩。之前一直认为是岑子堰放的那把火,但现在确定是谢珩的手笔,你父亲、我母亲。”
“急不得。”冷千秋低头思索,毕竟他现在有的愁了,岑三和郭闻儒的案子他如今是铁定在三日之内破不了的,别说三日,三十日三百日他也破不了,但他又没办法真的把左延朝交出去。先不论左延朝会不会有后手,他身上还有太多谜团没解开,更何况督主还没回来。这个案子只能成为悬案。至少在天督府、在他的手里只能是悬案。
“那你刚刚跟我说的重大发现是什么?”厉北离突然开口问道。
冷千秋当时就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赶紧离开那个地方,哪里有什么重大发现,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现编。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凶手不是左延朝……”
“我知道啊,我早跟你说了没那么简单。那家伙一看就是在撒谎。”
“嗯……你知道就行……”
“你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的。”
“可能是昨日没休息好的吧。”
厉北离能明显感到冷千秋不对劲,他其实也好奇,但他没法问,“那就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厉北离走后,谷禾开了这个口,“冷兄,你今天怎么了?刚开始风风火火的就要去御前告左延朝,现在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案子我破不了,我没头绪。”
“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但真实的情况冷千秋只能憋在心里。自从这个乔明玉出现,好像所有人都有变化。他乔明玉果真是有手段的。但即使冷千秋知道乔明玉的目的,自己也只能配合做他的棋子。
“嗯,就是因为这个。”
而另一边,厉北离刚出了天督府,大步流星的往回走着,韩追便从阴影处小步追上,“公子。”
“查到了?”
“嗯,他的出身没有问题,确实是乔家的人,也确实是当年您从驿馆救出的那个十岁的孩子。但……”
“说。”
“但他三年前就已经离开沧州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也动用了所有地区的眼线,可咱们的暗桩都没听过这号人。”
厉北离的大步子终于停下,“你的意思是,他这三年凭空消失了?”
韩追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把这事儿找个合适的方式知会冷千秋一声,他说不定有什么途径能查到。”
“是。不过……”
“你在吞吞吐吐的我揍你了。”
“我只是想说,我看他对公子还不错,所以即便…”韩追刚打算说完,就被厉北离打断。
“你要是实在没事做,就替我把老爹交代的给陛下的贺寿礼准备了,别一天没事儿就会给我添堵。”厉北离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韩追小心跟上,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寿辰前夕,帝都下了一场透雨。厉北离站在城北的仙翠楼的回廊下,指尖轻轻敲击着剑鞘。雨水顺着青瓦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厉二公子在想什么?"冷千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厉北离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望着雨幕:"在想明日送什么寿礼。"他唇角微扬,"总不能真送西域带回来的弯刀。"
冷千秋走到他身侧:"督主说,陛下最近喜欢字画。"
"那我该送幅《骏马图》?"厉北离轻笑,"还是《猛虎下山图》?"
雨声中,乔明玉撑着油纸伞从远处走来。素白长衫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更显得身形单薄。他在阶前收伞,朝二人行礼:"二位大人好雅兴。"
厉北离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这么巧?"
"不巧。"乔明玉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学生特意来给二位大人送东西的,这是学生偶然所得,或许明日,冷大人用得到。。"
冷千秋接过锦囊,里面是一枚铜钱。正面刻着"谢",反面刻着"岑",边缘却有被火灼烧的痕迹。
"永隆十一年的旧物。"乔明玉轻声道,"从郭闻儒书房暗格里找到的。"
厉北离突然伸手按住少年肩膀:"你怎么进得去郭府?"
乔明玉不躲不闪:"学生自有门路。"他抬眼直视厉北离,"将军可知道,这枚铜钱能买什么?"
冷千秋翻转铜钱,在火光下看到边缘刻着的细小文字:"阳关一日粮"。
"原来如此。"冷千秋眸光一冷,"当年克扣军粮的凭证。"
雨势渐大,水雾朦胧了三人之间的空气。乔明玉忽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微微颤抖。厉北离下意识解下自己的披风,却在半途停住,转而递给冷千秋:"给他。"
冷千秋挑眉:"为何不自己给?"
"我..."厉北离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无意之举,他也不屑编理由,"我懒。"
乔明玉接过披风,指尖不经意擦过冷千秋的手背:"多谢二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