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徵把金云烨将无忧散偷放进他房间的事情同柳砚词大致说了一遍。
柳砚词问:“你怎么确定无忧散就是他放的?”
“装药的盒子我见他小时候用过。”
柳砚词仔仔细细打量了裴云徵一通。
“你俩关系很好?”
“只能说曾经好过。”
裴云徵是在六岁的时候跟随父亲来到的襄灵城,后来每一年酷暑和寒冬的时候都要去舫西看望祖父祖母。
裴云徵是个皮猴子,一点也闲不住,每到一个地方便要将那个地方跑遍,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
有一年他到街上玩耍,甩着袖口一蹦一跳,他跑出去大老远又扭着脖子退了回来,他突然发现墙角边蹲着的那名小乞丐...好看得有点儿过分了。
那乞丐虽然一身破破烂烂,却很干净,一看就是认真洗过的。
他的皮肤像玉一样白,两条笔直的腿从空空荡荡的裤腿里露出来,葱白似的手抱着一个窝窝头细嚼慢咽地啃着,四周蹲满了乞丐。
柳砚词打断他:“你说那个乞丐是金云烨?淮水金家这一辈里最得宠的金疙瘩?”
“嗯,当时他见了我就跑。”
“为什么?”
“可能他以为我要抢他的窝窝头吧,你知道的,一个小乞丐在街上混很不容易的。”
柳砚词拿手比划了一下他全身的行头:“就你这样的,会和乞丐抢吃的?”
“我当时换了木瞳的衣服偷跑出来的。”
木瞳全身上下的行头也是比裴云徵差一点儿,都快赶上城里的公子哥了。
柳砚词道:“木瞳瞧着也不像是能跟小乞丐抢吃食的人。”
“那时木瞳很可怜的,穿得不怎么样,吃得也不怎么样。”
柳砚词知道裴云徵口中的不怎么样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她问道:“后来呢?你去追当时流落街头的金云烨了?”
“嗯,追了。”
不仅追了,还给小乞丐金云烨扔下了一枚金锭子,裴云徵一直觉得像金云烨那样虚伪的人,当年愿意真心和他玩耍就是看在了这枚金锭子的情分上,毕竟人在落难时遇到的援手最让人觉得温暖。
金云烨瞧着比裴云徵就稍微高了一点点,起初他以为二人是同龄人,后来才知道金云烨比他大了整整一岁半。
他蹲在金云烨居住的破庙前,问:“为何你和我差不多高?”
金云烨低头擦拭金子:“你要是小乞丐,也会长不高的。”
“你看上去不像小乞丐。”
金云烨:“我不像小乞丐,那像什么?”
裴云徵脱口而出道:“像贵公子。”
金云烨从墙脚抽出一块砖,从洞里抱出一件衣服。
那件衣服瞧着比他身上穿得那件好多了,他却用来包裹一个翡翠盒子,接着将金子小心翼翼放进了那个盒子里。
裴云徵越发觉得眼前的小乞丐就是哪个大户人家遗落的公子,好奇心驱使他每日都像狗皮膏药贴着他。
儿时的记忆一幕幕席卷而来,裴云徵心里涌出一股酸楚。
“那只金王八当乞丐的时候还挺可爱,后来做回了贵公子就不怎么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
“卑鄙无耻。”
柳砚词见裴云徵说话也拖泥带水,忍不住吐槽道:“你怎么和功远侯世子一样说话故弄玄虚,快说,他怎么卑鄙无耻了?”
“谋杀亲兄。”
柳砚词行军打仗那些年,什么事儿都见识过了,为了一斗米将妻子女儿卖掉的,饿狠了将儿子杀了煮的,谋杀兄弟这种事属实不算事,更何况金云烨还出身在只认实力不认亲情的金家,想都不用细想,兄弟间断然是当面笑嘻嘻,背后各种较劲。
柳砚词问道:“你就因为这事儿看他不顺眼了?”
“怎么?你觉得不是事儿?”裴云徵提了提袖子,想要和柳砚词好好掰扯一下。
柳砚词回道:“人性大多如此,见多了你心里就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不过,既然你们曾经是朋友,他为何要害你呀?不至于做不成朋友就要成仇人吧?”
“原因我知道。”
裴云徵去找了一次金云烨,无意间撞见了金云烨谋杀兄长,裴云徵当即将人救下,并一路将人护送出城。
金承烨顺利回到淮水,自然要将金云烨的恶行告诉家主与父亲,金家家主一气之下将金云烨逐出淮水,金云烨无奈这才跑到了襄灵城和裴云徵争做那战神骑副指挥使一职。
裴云徵不用细想便知道金云烨心里有怨气。
后来裴朔在他房间里搜出了无忧散,裴云徵对这个人简直失望至极。
他觉得好没意思,就算要生气,打不了打他一段便是,或者提着刀来砍他,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委实难看。
若是换了旁人对他做了这件事,他或许只是骂几句,或者当下揍一顿便过去了,可是他是真心拿金云烨当朋友的,金云烨为了报复他竟然做这样下作的事儿让裴云徵觉得无比的痛心疾首。
柳砚词回道:“你也是傻,别人兄弟争权之战,你去掺和做什么?”
“再怎么样也不能谋杀兄弟啊。”
“他若是不杀兄弟,来日兄弟便要杀他呢?”
裴云徵身体顿了一下:“他若是需要我,我也会保护他。”
柳砚词摇了摇头:“你怎么保护?想法别那么理想,权贵之家的斗争何等残酷,有时候获胜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岂之他为了那一天筹谋了多久?你作为他朋友,救了他的死对头,害他被逐出淮水,落得个前程未卜,他呢害你被爹爹暴打一顿,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你不算委屈,只是他的做法有些猥琐而已。”
裴云徵靠在树上沉默了,柳砚词戳了戳他的胳膊:“没帮你说话,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几时变了,因何变了。”
以前柳砚词行事作风就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人,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虽是个混球,却不是个恶人,看见做恶事的人从不肯放过,是她同他说,她要拨开这世界的浑浊,让天不能再遮她眼——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柳砚词靠在墙上:“人都是会变的,你知道梦想为什么会被称之为梦想吗?因为梦里才能想啊,哈哈哈。”
裴云徵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一个人眼睛能看到什么,他内心的世界便就是什么。”
裴云徵伸出手遮住柳砚词的眼睛,轻问:“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柳砚词回道:“你遮住我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静下心,用心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战火、背叛、荒野、尸骨、哀嚎。”
裴云徵将手缓缓移开,问道:“为什么?”
捂住对方的眼睛,让彼此描述心里的世界是柳砚词和裴云徵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游戏,那时柳砚词的回答是——烟火、夏蝉、溪流和金灿灿的稻谷。
柳砚词不耐烦道:“我说了人是会变的。”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因何而变吗?”
“因环境、因经历、因失望。”柳砚词昂起头看着他,“这个世界很差劲的。”
裴云徵:“为何?”
姜燕莹还站在兵器房门外,而裴朔始终无动于衷,以裴云徵平淡的反应来看,这种情况绝对不是第一次,她可以大胆猜测,裴朔根本就不爱他的夫人。
柳砚词初次和裴云徵认识时,她五岁、裴云徵六岁,那时她对裴家充满了好奇,好奇裴云徵为何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好奇裴家主母年纪轻轻就坐上轮椅了。
柳怀素和孟慧茹说话从不避着柳砚词,故而她知道了这位漂亮的、动不动掉眼泪的婶娘未出阁的时候也是无比肆意的姑娘,仗着父亲疼爱哥哥维护,嚣张跋扈得很。
是什么让一位娇纵的小姐变成了一朵敏感的花,这种改变定然是婚姻带给她的。
就连柳砚词都知道一个男人若是心中有你,一定会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给她。
贪财的男人会舍得给钱,没时间的男人想尽办法挤出时间,贪恋的权势的男人会用尽全力扶持女人上位。
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最好的。
裴朔除了回来睡觉,好像什么也没做过,印象中他似乎都没亲自推姜燕莹出来玩过。
显然这就是不爱啊,而姜燕莹明明身体不利索,却夜夜等到他回来,太卑微了。
柳砚词指了指前方的婆婆:“世界为何不美好呢?我就拿咱爹娘分析分析,你知道爹爹为何对娘不上心吗?”
裴云徵淡淡道:“因为不爱。”
柳砚词回道:“只能算答对了一半。”
裴云徵望向她:“因为娘有时候有些任性?”
柳砚词摇了摇手指头:“不,因为娘对爹太好了。”
柳砚词觉得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物种,他们不像狗,你若是对他们好,他们就会摇头摆尾的回应你;他们有时候恰恰和狗相反,你越是不搭理他,他越是拿正眼瞧你,你若是对他好了,他反而会看轻你忽略你,甚至是欺负你。
这些事情她早就司空见惯了。
柳砚词自认为自己活了两辈子了,依旧搞不懂人心,她琢磨不透不如就不琢磨了,谁都不在乎,便就不会再失望也不会有难过。
现在的她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她只做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或许,这也是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