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像火炉般悬在头顶,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蔫头耷脑,唯有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聒噪。林桐站在树荫下,鬓角的碎发早已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斑驳的树影在她素色裙裾上明明灭灭,恰似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她攥着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守旧文人前日在文庙前激烈的质疑声仍在耳畔回荡:“女子无才便是德,办什么私塾”“误人子弟,坏了世道纲常”。那些带着唾沫星子的话语,像滚烫的铁砂,狠狠烙进她心里。
更糟糕的是,部分学生退学的危机如同翻滚的热浪,将她困在窒息的漩涡中。今早账房先生颤抖着递来的退学名单,上面一个个被红笔圈住的名字,刺痛了她的双眼,也几乎要斩断了私塾维持下去的希望。但林桐紧咬下唇,望着天空中被晒得发白的云朵,眼神逐渐变得坚毅,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反倒被这困境激发得更加强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紫鹃抱着一摞书卷匆匆跑来,后背洇出大片汗渍,鬓角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满脸焦急,“那些人听信流言,铁了心要让孩子退学呢。王家娘子今早来,话里话外都在埋怨,说咱们教坏了她家闺女......”
林桐缓缓抬手,用帕子替紫鹃擦去额角的汗珠,望着远处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的屋舍,轻轻叹了口气:“紫鹃,莫要这般焦急。这世间诸事,哪能事事顺遂,困局亦是转机。”她的指尖抚过老槐树被晒得发烫的树皮,纹路间还沾着零星树胶,“咱们兴办私塾,推行新的教育理念,本就触动了一些人的固有观念,如今有人质疑,也是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身,裙角带起一阵裹挟着热气的风,双手稳稳搭在紫鹃的肩膀上,目光坚定而明亮:“既然如此,那咱们便用事实说话,叫他们心服口服。流言蜚语最是伤人,但事实胜于雄辩,咱们定能渡过难关,别太担心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在蒸腾的暑气里,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再炽热的骄阳,也终将迎来清凉的晚风。
主意既定,林桐即刻敲响云板。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诸位夫子已循着声音汇聚在雕花木门的大厅里。八仙桌围坐时,林桐早将写满簪花小楷的桑皮纸铺满桌面,砚台里的墨汁还氤氲着热气。“不如办个文会,把学堂搬到台面上。”她手腕轻转,蘸着茶渍在木桌上画出草图,“蒙学课摆投壶场,经史课设辩论台,书画直接挂在回廊......”
教算术的周夫子抚掌笑道:“好个抛砖引玉!把咱们藏着的‘金凤凰’全亮出来,看那些老顽固还怎么说!”吴夫子抬手揉了揉因为熬夜发红的眼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礼记》封皮:“只是这日头毒辣,孩子们怕是受不住。”年轻的陈夫子抓起浸过井水的帕子擦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滴在衣襟上:“祠堂前的晒谷场搭上凉棚,再支几口冰窖,定能解这暑气!”
众人越说越投入,案头的烛火在滚烫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周夫子解开盘扣,露出里头被汗水浸透的中衣;吴夫子不时用袖口擦拭额头,青布长衫的前襟晕开大片深色汗渍。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飞了梁上打盹的燕子,众人才惊觉月已西斜。
筹备期间,私塾里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蒙学幼童顶着烈日追跑,竹箭撞得铜壶叮咚响,羊角辫小女娃总把箭投进自己脚边的竹筐,急得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直跺脚,脸蛋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琴室的纱帘被热风掀得噼啪作响,连麻雀都躲在老槐树的浓荫里,啄食窗棂上因反复练习而溅落的琴谱碎屑;棋房的棋盘被晒得发烫,落子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观棋的学子们集体屏息,连蒲扇都忘了摇;善书画的学子,则在案几前全神贯注,挥毫泼墨,墨香与夏日的燥热交织在一起。最热闹的要数经史阁,学子们为“仁政是否需因时而变”争得面红耳赤,汗水浸透的衣襟黏在背上,连吃饭时都攥着竹简比划,米粒沾在嘴角也浑然不觉。
汇演那日,晨雾还未散尽,老槐树上的灯笼已映红了半边天。林桐换上家常的月白襦裙,裙裾绣着半开的木槿花,只在鬓边别了朵带露的栀子花,反倒比珠翠更显清雅。宾客们踏着露水而来,刚跨过门槛便愣住—青砖地上用白灰画着巨型棋盘,黑白棋子竟是用染了墨汁的鹅卵石与粗粝贝壳制成;廊下悬着的书画随风轻晃,有幅《耕织图》旁还别出心裁地挂着学生用麦秸编织的耕牛;连角落的石臼都插着几枝野菊,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晨光,透着股说不出的鲜活。
“林姑娘这布置,倒像是把山野搬进了学堂。”留山羊胡的老学究擦着额头的汗,翡翠扳指在灯笼下泛着幽幽绿光。林桐侧身让出通路,裙裾扫过发烫的青砖:“先生谬赞,前日教《齐民要术》,孩子们顶着日头去菜畦量株高,算着何时能收成呢。”
鼓乐声起时,蒙学孩童举着纸鸢冲入场中。七岁的阿囡投壶连中三元,圆脸蛋笑成红彤彤的柿子,惹得台下女眷们纷纷掏帕子拭泪;琴瑟合奏正酣时,突然有学子抱着琵琶加入,即兴唱起渔歌,乐声里竟添了几分江水浩荡,惊得池塘里的锦鲤跃出水面;最绝的是经义辩论,少女手持竹简引经据典,从《论语》谈到《天工开物》,说到妙处,连素来严苛的御史大夫都忍不住轻拍扶手,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脆声响。
书画展示区,一幅幅书画作品陈列其中,琳琅满目。书法作品笔锋刚劲有力,有的如蛟龙出海,有的似行云流水,或飘逸灵动,或古朴厚重,尽显书法的魅力;画作则栩栩如生,山水之间仿若有云雾缭绕,花鸟虫鱼仿若能跃然纸上,让人仿佛置身于画境之中。宾客们漫步其间,细细欣赏着这些佳作,赞叹声此起彼伏。
暮色初临时,林桐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热浪裹挟着蝉鸣掠过耳畔,台下数百双眼睛在灯笼光晕里闪烁,有人摇着扇子若有所思,有人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她望着台下的人群,素白裙摆被晚风掀起又落下,沾了些许晒了整日的青石板热气。
“今日承蒙诸位大人、先生不弃,屈尊前来,实乃私塾之幸。古语有云‘温故而知新’,我等所行新学之道,不过是在先人智慧的根基上,尝试推开一扇小窗,盼能引入些新的清风罢了。”她的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清亮而坚定,“今日诸位所见,皆是孩子们平日里勤学所得,不过是些萤火微光,难登大雅之堂。但我相信,若能让更多学子安心向学,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或许也能汇聚成照亮一方的光亮。还望列位大人、先生不吝赐教,多多指正,助我们把这私塾越办越好。”
话音落下,老槐树上栖息的乌鸦突然发出长鸣,惊起满树被晒得卷曲的叶子。那些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发烫的地面,却掩不住台下此起彼伏的掌声。有孩童蹦跳着将采来的野花抛向舞台,沾着露水的花瓣掠过林桐鬓边的白菊,在灯笼映照下,宛如一场盛夏里的星雨。
“好!好!”留山羊胡的陈老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挤到台前。他浑浊的眼睛泛起泪光,“老朽先前总觉着女子教书不合体统,今日看孩子们投壶、辩论的神采,方知你所言不虚,是我迂腐了。这新学之法,确有其精妙之处,明日就送孙儿来入学!我等愿为新学的推广,略尽绵薄之力。”
绯袍李知州摇着竹扇大步上前,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脆声响。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声如洪钟响彻庭院:“诸位可知?方才孩童投壶用的数学算法,竟与工部造桥之术殊途同归!此等寓教于乐的法子若能推行,何愁朝堂无栋梁?”说罢朝林桐郑重一揖,惊得林桐连忙福身回礼。
林桐眼眶发烫,裙裾扫过带着日头余温的石板。蝉鸣声里,她忽然想起退学风波中那些焦灼的日夜。而此刻,欢呼浪潮般涌来,将过往的委屈尽数冲散。她悄悄抹了把眼角,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满了学生,幼童们举着野花,年长些的学子捧着自制的算术器具,满是期待地望着她。
这场轰动四乡的文会后,私塾门槛几乎被踏破。林桐将写满批注的《新学章程》铺在案头,与夫子们彻夜长谈。他们在晒谷场支起天象台,有学子观测星象时发现古星图偏差,兴奋得围着浑天仪又跳又叫;在菜园草庐里,老农手把手教嫁接,女孩子们清脆的口诀声混着菜畦蛙鸣,成了私塾独特的晨曲。有次暴雨突至,正在讲《齐民要术》的周夫子索性带着学生冲进雨幕,手把手教他们辨识积水走向,泥水溅满裤脚,却浇不灭孩子们眼中的求知光芒。
当第一批学子带着自制的日晷、草药图鉴奔赴各地时,林桐收到了二十余封书院邀约。她亲自挑选课业精熟的夫子组成讲学团,临行前细细检查每个人的行囊,除了书卷,还特意装着学生们绘制的《农事百图》、改良过的农具模型。讲学团所到之处,引发阵阵轰动。在白鹿书院,一位老夫子摸着学生改良的水车模型,手都在微微颤抖:“原来圣贤书不是死物,竟能这般盘活!”消息传回,私塾师生们欢呼雀跃,将院子里的灯笼都换上了喜庆的红绸。
随着私塾声名远扬,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檐下的报名簿越积越厚。林桐特意在东厢房设了“寒门学子斋”,灶间每日多添半缸糙米。有个背着柴火来求学的少年,起初连毛笔都握不稳,如今已能独立绘制水利图,还在州府的竞赛中拔得头筹;卖花姑娘出身的女学生,将药理知识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不仅在学堂传唱,还随着商队传到了邻省。这些故事像蒲公英的种子,借着往来商贾之口,飘向了朝堂。甚至有外邦使者慕名而来,观摩学堂教学后,连连赞叹“东方智慧,妙不可言”。
盛夏的蝉鸣裹着槐花香涌进课堂,林桐立在讲堂窗下,瞧着学子们被汗水浸湿的发梢,还有比烈日更炽热的眼神。她伸手拂过老槐树皴裂的树皮,恍惚想起头回办学堂时,这树上刚抽出的嫩芽,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如今倒长成能遮荫的枝桠了。
铜铃突然在头顶乱晃,北静王水溶带着一身暑气闯进来,皂靴底还沾着河堤的泥点子。“又去看决口了?”林桐从竹篮里摸出块湿布,刚碰到他掌心的茧子,就被他攥住手腕。他变戏法似的掏出卷羊皮纸,边角还滴着水渍:“听你的主意,拿修堤工换流民的口粮,河里漂的木头都派上用场了!”两人挨着树根坐下,看孩子们举着竹片糊的风车疯跑,风卷着图纸哗啦啦响,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还带着墨锭在砚台里磨开时的腥气。
“玉儿,你瞧。”水溶忽然掰断根枯枝,戳向新建的藏书阁。檐角上几只雏燕正扑腾着试飞,有只差点栽下来,逗得树下的学生们齐声惊呼。林桐歪在他肩头,闻见他衣领里混着艾草香和汗味。“玉儿,你所做的这一切,实在是了不起。我为你深感骄傲。”水溶目光温柔,深情地望着林桐,眼中满是爱意。
林桐轻轻依偎在水溶怀中,柔声道:“若没有你的支持,我怕是难以坚持到今日,有你在我身边,真好。”想起前些日子的退学风波,水溶总会在月上中天时送来一盏温茶,茶水里漂浮的桂花,和此刻落在她裙摆上的槐花瓣一样轻盈。
州府送匾额那日,唢呐声惊飞了满树麻雀。林桐特意把“育德树人”的金匾挂在照壁上,金漆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曾经嘲讽她“女子误人子弟”的李翰林来到私塾,红着脸作揖:“林姑娘大才,是老朽眼拙了!”她望着满园奔跑的孩子,忽然发现学堂里的蝉鸣都变得悦耳,那些曾经刺耳的质疑,早已化作滋养新学的养分。
荷花开得最盛时,林桐蹲在操场边看学生们用竹竿测日影。水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听说翰林院想请你去讲学?”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林桐转身时,裙摆扫落几片飘落的槐花:“我想先把这里的根基扎得再深些。”她望着远处正在搭建的天文观象台,目光坚定,“就像这棵老槐树,根须扎得越深,才能经得起更大的风雨。”
暮色漫过老槐树时,学堂飘出念《天工开物》的书声。林桐倚着水溶的肩膀,看他指腹轻轻摩挲自己手背的纹路。远处传来孩子们新编的歌谣,混着池塘里的蛙鸣,顺着晚风飘向灯火渐起的村落。月光悄悄爬上老槐树的枝桠,将斑驳树影投在青石板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林桐闭上眼,感受着这份宁静与美好,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