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海棠花开得正好,尤其是北静王府那片足有十亩大的海棠林里,粉白花瓣簌簌飘落,本该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美景。可议事厅的铜门一合,再浓的花香也透不进去,里头炭火明明烧得旺,偏让人觉着脊背发凉。
惠太妃身着月白纱衣,外头披着藕荷色的披风,料子上的缂丝花纹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她端坐在紫檀嵌螺钿的圈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湘妃竹扇的扇骨,发髻上的九凤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鬓边东珠泛着温润的光,衬得她保养得宜的面容愈发柔和。可她说出的话,却像腊月里的寒冰:“水溶,你该知道,北静王府的门楣容不得半点轻慢。”她顿了顿,将扇面展开又合拢,扇面上仕女图的裙摆随着动作微微起伏,“那个办私塾的林姑娘,虽有几分才情,却终究行事太过张扬。”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情绪,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盏。青瓷茶盏贴着唇边,却迟迟没有饮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妆容:“陈国公府的嫡女,自小研习诗书礼仪,举止端庄。这样的家世,才配得上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滴茶水顺着茶盏边缘滑落,滴在明黄桌布上,洇出小小的痕迹,她却恍若未觉。
“你是王府的嫡子,肩上担着家族的兴衰荣辱。”她终于放下茶盏,抬眼望向水溶,目光里满是痛心与失望,“莫要因为一时的儿女情长,误了自己,也误了整个王府。”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即便此刻情绪激动,动作依然优雅得如同画中之人。
水溶急得眼眶通红,声音都发颤:“母妃,玉儿办私塾,是想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念书,这么好的事儿……”
“好?”惠太妃轻轻笑了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外头都传开了,说北静王府要娶个不安分的女人,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你不在乎名声,可王府的脸面呢?”她转过身,把手里的海棠花放到水溶掌心,花瓣上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这些天,我总梦到父亲。他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就念叨着要护好王府的基业。”
薄雾像浸透的棉絮裹着竹林,水溶的青布箭袖结着汗碱,每挥一剑都甩出细碎的盐粒。竹梢被剑气削得“簌簌”作响,断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案上,盖住了林桐留下的油纸伞—伞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是私塾孩子们的涂鸦,伞骨间还夹着半干的桂花,沾着那日她教孩子们制香时的甜腻气息。
“殿下!太妃有请!”小厮跑得岔了气,腰带都散了半截。水溶握剑的手一松,剑柄重重砸在石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起来,在宣纸上晕开团漆黑的云。他盯着那片墨渍发怔,恍惚又见着林桐伏案写字的模样:她总爱把头发松松绾个髻,写得入神时碎发垂下来,就用沾着墨的指尖去撩,反倒在脸上抹出道黑印子,还冲他傻乎乎地笑。
正厅门槛绊得玉佩“咚”地一声,发出闷响。惠太妃斜倚着镶银丝的檀木椅,手中团扇轻摇,扇面上的水墨兰花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她发髻上的九凤钗纹丝不动,鬓边东珠泛着温润的光泽,妆容精致得挑不出半分瑕疵,只是眉峰微蹙,泄露了几分不悦:“瞧你这一身狼狈。”她朝丫鬟抬了抬手指,绣着并蒂莲的丝帕便递到水溶跟前,语气像在说今日的胭脂颜色淡了些,“到底是王爷,莫要失了体统。”
水溶攥紧被汗水浸湿的袖角,喉结滚动了两下:“母妃,玉儿,她虽出身平凡,可她聪慧善良,心怀大善,她办私塾,是想让更多孩子有书可读。您若见过她教孩子们念书的模样,定会喜欢她的”
“水溶。”惠太妃的声音轻如飘落在窗棂上的海棠花瓣,纤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月牙形的边缘,青瓷与金护甲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你身为王府嫡子,肩头扛着家族的荣辱兴衰。儿女私情,该收一收了。”她起身时,月白色广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风,湘妃竹扇上的仕女图在烛光里晃出虚影。
她立在窗前,望着外头纷扬的海棠,枯枝上残留的花瓣正被风卷着打旋儿。“北静王府的族谱上,从没有过抛头露面的媳妇。陈国公府的嫡女,知书达理,家世显赫,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水溶心上。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是一对羊脂玉镯:“这是你外祖母传给我的,想等着你大婚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将锦盒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完成一场仪式。
水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胸腔里像塞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他想起林桐蹲在私塾的地上,手把手教孩子们写字,墨汁溅在月白裙摆上,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花;想起诗社里她吟诵“愿为萤火照暗夜”时,眼中跳动的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这些画面与眼前泛着冷光的玉镯交织,刺得他眼眶发烫。
贾府后巷的馄饨摊蒸腾着白雾,混着葱花与香油的香气。水溶压了压斗笠,粗布长衫下摆扫过墙角青苔。门房张福“吧嗒”一声磕掉烟袋灰,眯起眼睛:“王爷这扮相,倒比戏文里的张生还俊三分。”他压低声音往府里瞟了瞟,“不过后院的狗崽子们鼻子灵,您可得绕着点儿走。”
林桐正在案前誊抄教案,狼毫笔尖突然在宣纸上洇出墨团。她抬头,望见月洞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水溶的斗笠歪在一边,露出眼下青黑的阴影,往日束发的玉冠不知去向,几缕湿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活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玉儿……”水溶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竹席,他死死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母妃要我娶别人,可我只要你”他忽然哽咽,喉结剧烈滚动,“你还记得私塾墙角那株野蔷薇吗?再大的石头也压不住它开花。”
林桐反握住他颤抖的手,指甲掐进他掌心:“我早说过,要做你铠甲上最利的尖刺。”她转身捧来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课业簿,干枯的野花标本从纸页间滑落—金黄的雏菊沾着泥点,淡紫的二月兰还留着露珠的痕迹。最厚的本子里夹着泛黄的布条,歪歪扭扭写着:“先生,我用您给的笔,给弟弟画了太阳。”
烛火在风里摇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北静王翻开一页,学生用木炭画的歪扭小人儿跃入眼帘,旁边批注着林桐娟秀的字迹:“此子有观星之慧”他突然笑出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明日我便带这些去见母妃,让她看看,你照亮的何止是几间学堂。”
晨光刚爬上贾府的飞檐,林桐蹲在私塾地上收拾木箱。孩子们的作品堆得像座小山:树皮上用树枝刻的小鸟还歪着翅膀,翅膀边缘的木屑都没削干净;绣着 “读书真好”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红线把白缎子都勒出了褶子。她摸着帕子边角磨出的毛球,想起那个总爱把辫子咬在嘴里的圆脸姑娘。
林桐抱着木箱穿过抄手游廊时,露水打湿了裙摆。贾母正歪在暖阁的美人榻上,手里的《金刚经》倒扣着。“黛玉,瞧瞧你这一身!”祖宗咂着嘴接过画轴,突然“噗嗤”笑出声,假牙在晨光里闪了闪,“这娃娃写‘愿做天上月,照尽求学人’,比珍哥儿请的那些酸儒强出十里地!”她转动着翡翠扳指,笑容慢慢淡下去,“可北静王府的门槛,比咱们贾府的影壁墙还高啊。往后受了委屈……” 话音未落,咳嗽声突然呛住了后面的话。
与此同时,王府宴会厅里的牡丹开得正艳,花瓣层层叠叠堆在鎏金花瓶里,香得人发闷。陈小姐的珍珠步摇随着行礼叮咚作响,织金罗裙扫过青砖,带出一道金线。她挨着水溶坐下时,袖口飘来龙涎香,“听闻王爷爱诗,不知可读过……”
“抱歉,失陪。”水溶盯着远处冰裂纹瓷瓶,林桐的话在耳边回响。那夜她举着冰棱,呵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打转:“你看这冰,看着脆,可比石头透亮多了。” 此刻瓷瓶上蜿蜒的裂纹突然刺得他眼眶发疼,他猛地起身,打翻的琉璃盏在地上摔出细碎的光。
“哼,一个小小的林家姑娘,竟还妄想攀附北静王府,真是自不量力。”
“可不是,还办什么私塾,分明就是不安分。”
角落里传来的议论声像细针扎在后颈。林桐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她望着荷塘里摇曳的残荷,忽然想起水溶说过:“再冷的天,冰下也有活水。”深吸一口气,她转身往回走,裙角扫过廊下的铜铃,惊起一串清响。
子时三刻,王府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北静王踩着墙根溜出来,黑马的马蹄裹着厚布。他策马穿过空荡荡的街巷,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把影子拉得老长。贾府后门的门栓“吱呀”轻响,张福披着蓑衣探出头:“王爷,您来了。”
潇湘馆的竹影在窗纸上婆娑。林桐倚着栏杆,指尖抚过水溶送的玉簪,簪头的珍珠都被磨得温热。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身时撞进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水溶的斗篷还沾着夜露,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如今母妃下了禁令,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来看你。”他声音发颤,“可我要是见不到你……”
“我在呢。”林桐埋进他怀里,听着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耳朵。风突然停了,竹林不再沙沙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远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悠悠传来,却怎么也敲不散这紧紧相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