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讨论之前,需要明确一点,你们觉得我值得信任么?不问我为什么跟上来么?”
埃列的话音一落,拉穆特便笑了起来:“不信任。现在我能走了吗,老哥?”
“我们信任你。”卡沙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
简单的休整后,三人在祭坛前的空地上围坐成一个三角,埃列挠了挠头发,搓了搓脸,将帽子重新戴好,重新看向其余的两人。不知是不是暗光的缘故,他的黑眼圈比往常更加明显了。
其余两个人也向他倾过了身体,等待他的发言。
“首先,先说结论,困住我们的并不是眼前这座名为‘教堂’的实体,而是一个三层嵌套的陷阱。始作俑者,就是……”他抬起手指,指了指正对着他悬挂的邪神像,“那个家伙。”
虽然他努力保持情绪的平和,但是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齿。
“什么?我错过了什么?”拉穆特将手掌比了个海螺,放在耳朵边上,语气兴奋,“这么劲爆,快快讲来!”
“不过,我掌握的信息并不全面……卡沙,你可以回答我两个问题么?”他看向默默垂下脑袋的卡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卡沙没有言语,但还是点了点头。
“圣剑失去效用是从进入河谷开始的,还是进入教堂开始的?圣剑的那种光束为何不能用来对付狼?”
卡沙似乎很想回避这个问题,上唇咬住下唇,犹豫着。
“很明显咯,那个狼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狼,绿眼睛,还杀不死,可能是什么脏东西吧。话说你都抱着人家在地上滚来滚去了,应该比我们清楚。”拉穆特见卡沙沉默着,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埃列点了点头:“我正想说这一点。那些狼确实是‘非生物’,但是似乎也不是单纯的鬼魂。我好奇的点是,圣剑无法杀狼,是因为圣剑进入河谷后就无法使用了,还是‘圣剑’本身就杀不死……”
“圣剑确实无法裁决‘非生命’和‘意识’。”卡沙出言打断了他,好像终于下了决心说道,“不过,也确实,进入河谷后,圣剑就失去了效力。”
“圣剑的本质便是借用父神的力量。进入河谷之后,我无法链接到父神的力量,甚至无法听到父神的声音。”
埃列有点惊讶,他没有想到卡沙这么快便亮出了底牌,那种毫不遮掩的诚恳反倒让他红了一下脸,他轻咳了一声,继续答话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河谷,之于整片‘神的大陆’,是隔绝的。”
“并且,那些狼,既不是狼,也不是单纯的冤魂,而是一种已经超脱‘生命’概念的意识聚合体,而且与我们目前所在的教堂有关,对吗?”
“没错。”
“等一下。”拉穆特忽然止住了埃列,“这和我们困在这里出不去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发现吗?”埃列挑了挑眉头,“我们出不去,是因为狼群在外围困,而偏偏这座塔作为庇护所将我们与狼隔开,也就是说……”
“这个教堂有问题???”
“没错。”埃列虽然对拉穆特的浮夸表现有些无语,但还是用手指比划了个圈,“那些狼一直守在窗外,我们开门,那些狼还是会追杀我们。可他们就是不进来,那证明,这座教堂有他们避之不及的东西。”
“他们害怕教堂里的东西。”埃列摊开手,“你们想想塔里有什么。”
“柱子,祭坛,美女,”拉穆特竖起大拇指,向身后一指,“羊大兄弟。”
“可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大兄弟呢?也许单纯是因为这个建筑物是封闭的,他们物理上闯不进来。”
“不会,因为他们本身并没有固定的形体,你记得杀死它们时身体里的黑雾吗?狼的身躯只是一个表象,它们本身并无定型,理论上它们可以去到任何的地方。而事实是,它们无法离开这片河谷,也无法进入这个教堂。我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例外。”
“而且,你记得么?我将狼带到祭坛上,狼才被真正意义上“杀死”了。证明那个东西就是狼的克星。”
“嗯,这个有说服力多了。”
“埃列说的是对的,那些狼确实是因为恐惧……才进不来的。”一直沉默的卡沙忽然发了话,埃列和拉穆特立刻噤了声,等待着神子。
“七十五年前,邪神初降世,月呈锈色,在神之圣地屠尽了原山屾村一百五十余口,哀鸿遍野,血流漂杵,血干涸后又凝固,积在地面,渗透进土壤。”神子微微敛着目光,神情现出哀伤,“教会在月余后才发现这一惨案,曾献祭了牺牲超度,但是间隔太久已无济于事。村民在被屠戮殆尽之前,曾做歌谣一首,其中便指了邪神的真名。”
“从此,南领地人得知了邪神的‘存在’。村民的恐惧使得歌谣在本就动荡的南领地迅速传播,山屾河谷渐渐出现些诡事,尤其是在夜晚的河谷中,总有狼群出没,他们的特征就是磷火般的青绿色的眼睛,饥肠辘辘地攻击行人与村民,连城墙都防不住,连刀枪都杀不死。”
“群狼肆虐,迁徙过来的新村民只好搬离河谷,在山间再筑新村。”
“我曾在此处栖息,伴着一百五十七条魂灵。自那以后,锈色的月自天上坠下……无数火焰。”埃列出神地喃喃道。
“好家伙,看起来你小子一直跟着,还跟的挺近啊。”拉穆特用肩膀撞了撞埃列,挤眉弄眼的。
埃列不耐烦地推开了拉穆特,继续说道:“嗯,那这一切就能解释了。狼是被邪神杀死的村民的魂魄,作为邪神传说的一部分,升华为了超脱生命的意识混合体,不过虽然升华了,它们依旧畏惧着邪神,既然它们没有去别处肆虐,证明它们也无法离开邪神的领域。”
“哎,就算死了也不得超生,真惨。”
“以及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锈色的月。在关于神的描述之中,神话人物总与自然现象紧密相连,这个红月,似乎就是邪神的标志。”
“就像太阳之于我父神。”卡沙说道。
“对哦,我们一进河谷就是红月,而这个教堂中虽然看上去是普通的月光,但是走上祭坛却是红月,你昏迷的时候我上去看过。”拉穆特的语气有些得意。
“没错,最后杀死了狼的,也是锈色的月。”埃列点了点头,忽然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天井,发现皓月仍钉在正当空。
“怎么了?”拉穆特发现了他的犹疑。
“铛——”教堂的钟声响了。
埃列空咽了一口口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个教堂,不,整个河谷的时间都是倒错的?”
拉穆特和卡沙都愣住了,拉穆特掰着手指头算起数来。
“你上一次醒来是是日落,听神子讲完故事天已经黑了,又赶了七八个小时的路和之前的波折。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上午九点。”
三个人都沉默了,仰望着镶嵌在漆黑夜空正中的月。
已经是上午了,天却还黑着。钟在一声一声敲响,声音肃穆而深沉。也许这就是这座衰败的教堂本身枯竭但仍旧流淌的脉搏。
“狼”的存在是一种实体,证明即使是意识的产物,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在现实拥有实体。
永不结束的夜,是否是因为塔外正被“查奥斯”的实体所笼罩呢?埃列想。
自从进入河谷后,他们便在那个不知是什么的邪神的掌控之中,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踏进了陷阱。一股寒意电流般地窜在后脊背。
“查奥斯”到底是什么,他是有自我意识的吗?难道所谓的“神圣”是真实存在的吗?
埃列摇了摇头,他很想说服自己这一切是一个巧合,但是很显然这一切并不像是一个巧合。也许在出现幻觉的某些时刻,有心理和气味暗示的成份在……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承认查奥斯的存在,别无他法。可是,如果神鬼真的存在,又存在在哪里呢?
既然他有意识,将他们引入陷阱,那应该也是可以沟通的……如何沟通?
许愿…他忽然想到火刑架上的斯图尔特,还有黑色的独角盘羊雕像……那个雕像好像还在他的兜里放着。
这一点,他和神很像。不过,他是混沌的制造者,在他的领域内和神有关的力量会被压制,而在更大的范围内,他被神的信徒抵制……神圣的对立面,但是和神一样与他们沟通,向他们描述所求,都需要用言语“许愿”。
这是为什么?埃列感觉到自己已经极其接近“真相“了,不过不是眼前迷局的真相,而是……一个更大的,不能为人类所知的真相。
可是,就像零件缺了一枚螺母一般,他无法再多走哪怕一步。
神和查奥斯,到底是什么?
无论是神子之前讲述的真假难辨难以考证的神的故事,还是方才查奥斯的起源故事,都指出,所谓的“神圣”,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信者崇拜神,化为野狼的村民畏惧查奥斯。信者濒死,被神明所拯救时,“呼唤”了神的“真名。”村民在绝望中死去前,“赋予”了查奥斯“姓名。”
这是否证明,神明是一种机制,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可以回应人的愿望,并在人献出“牺牲”与“代价”后将人的愿望“实现”。是否是在这种持续千年百年的互动之中,人将情感寄于神圣,这种情感为神重塑了金身,使其拥有了象征意义。神圣才得以真正成为了基于人们共同情感认知和美好期许的“神”呢?
就像货币一样,集体的意向性赋予了他们意义。功能归属和建构性规则建构了制度性实在,还赋予了他们地位与功能。货币这个语词只是对一组复合的意向性行为的占位符号,它是在构成货币本质的那些活动中发挥某种作用的法定身份。人们要想到某种东西是货币,并不需要使用货币这个语词本身;他们可以想到,那个东西是交换的媒介,是价值的贮藏,是支付债务或提供服务的机制等等。
说到底,集体的接受本身就是创造权力的机制啊,毕竟中陆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东西,还传得神乎其神。
不,也许有,他见过,从小就见过,但是……
其实,神只是一种象征性建构制度,对真正的世界来说并不是本质性的。这只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心理创造出来的产物,用来规划现实中的秩序,因此才有了利益和权力的纠缠。虽然听起来有理,但是埃列的预感告诉他,他在无形之中又走偏了。
如果神本身是一种人为运行的机制,那么作为执政官的神子应该也只是这个大体系的一个零件,种种权威者,无非是某个团体权威的披戴者,某句言语的传达者,他们并不是职位和言语本身。即便是众先知与神子,他们也只是某句神之言的披戴、传扬者。神子拥有神之言语,并以其作为力量,而其本身并不是神之言语。
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脱离他自己认为的“神是一种实现机制”,再去思想。如果有一种存在要是不仅有神之言语,而且本身即是神之言语,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埃列感觉心头一冷,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他们的存在中,突兀地楔入了一种“新的存在”。
“得了得了,都别太紧张,”拉穆特招了招手,将各怀心思的卡沙和埃列唤回神来,“你最开始说我们被三层结构围困,羊大兄弟困住了狼,狼困住了我们,可是这是两层啊?”
“这就是这个结构的最高明处。”埃列冷不丁地开了口,用指节弹高了一些帽檐,“这个教堂里,只剩着一个东西,我们没有谈到。”
“忽然站起来的美女?”
“你还记得她为什么忽然站起来,忽然向我发难吗?”
“因为……”拉穆特忽然想到什么,僵在了原地,努力张了张嘴巴,却没吐出半个音节。
“因为你念了那个歌谣。”卡沙替他说了出来,脸色算不上太好。
埃列也便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我刚刚观察到,你早就知道那歌谣是什么,也阻止我念下去。是不是因为你知道‘念诵‘那个歌谣‘出声’有着特别的意义?”
见卡沙不答,埃列感觉到拉穆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咄咄逼人了:“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不过说实话,那个歌谣本身粗陋浅薄没什么技术含量,也许只是蒙昧的村民对自然环境变迁的模糊记载罢了,我不认为,查奥斯是一个存在的实体。”
“怎么说?”拉穆特接茬道。
“位于奥根尼大陆的恒亭,其实并算不上一个国家,而是一片沙漠环绕的‘绿洲’,最中部拥有上千的海拔高差,形成千万年不化的雪山,每年春来,冰雪消融,绿洲进入汛期,绿植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