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如织的海边,暑气腾腾,热闹喧哗。
八岁的尤丽丝放下手头正在搭建的沙堡,拎起漂亮的公主裙,向香气四溢的烧烤摊望去。
八岁的林洁妮映入她的眼帘,瘦瘦高高,擦着汗,在招呼来来往往的旅客。
“来串鱿鱼吧,一串5块钱。
好吃的鱿鱼,买十串送汽水。”
叫卖得很努力,林洁妮的脸蛋被汗水浸出了雪白的盐渍,如同两朵红云被星星点点的白光点缀。
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出了。
重回故地,重见故人,所带来的触动是难以想象的。
尤丽丝摸了摸睫毛,摸到一点湿痕。
隔着人山人海,她和年幼的林洁妮四目相对,古怪地一顿,然后再错开视线。
林洁妮一定在想,那边那个小孩好奇怪,穿得那么华丽,却一碰就碎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一段恋情,无论过程是好是坏,走到结局的那一瞬间,总是令人伤感的。
尤丽丝不想在本该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孩面前哭泣,便扭过头去,走到妈妈身边。
在这个时间点,她的妈妈尤风还活着,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爱。
尤风弯下腰,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脑袋瓜,“怎么了,宝贝?”
尤丽丝踮起脚,用手挡住嘴巴,在她耳边悄声请求,“我能给那边卖烧烤的母女一点钱吗?她们工作很辛苦。”
妈妈答应了,把现金连包一同交给了她。
她便装作去吃鱿鱼,在摊位待了两分钟,把装着两万块钱和坏掉怀表的名牌包包挂在椅子背上。
“您的20串鱿鱼,和送的两瓶汽水。”
林洁妮把盘子端过来,手脚麻利,摆到她落座的那一桌。
“谢谢。”
她没有用餐,眼见林洁妮转身返回烧烤架继续忙碌,就蹑手蹑脚地跳下椅子,如一滴水融入摩肩擦踵的人群。
等林洁妮察觉那位疑似去卫生间的小顾客迟迟没有回来,来收拾餐具时,便发现了留下的包和包里的巨款,发出一声惊呼。
“妈,刚才的女孩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她暗自想着那个女孩可真笨啊,也把嫌弃摆在了脸上,却不知为何,又有一丝怅然若失。
林母带领她去找失主。
可尤丽丝的身影早已消失。路过的人谁也不曾注意到两个孩子之间短暂的接触,更不曾在意其中一个女孩的离去。
林母报了警。
警察接了一通电话,摆摆手,说“包是你的了”,就让她和女儿一起回去。
收了摊,林母坐在狭小的平房里,对着意外的财富发呆,既是不敢置信,也是感恩这笔能够解决她燃眉之急的横财。
女儿要上学,她很缺钱。
两万块钱,足够支付从小学到高中的学费了。
而林洁妮在一旁捡起了那只锈蚀的表,拨动发条,新奇地注视着它冒出青烟:
“随身携带一块金属废品?富人都有怪癖的说法是真的吗?”
她想丢掉没用的垃圾,看了一眼又脏又破的垃圾篓,又看了一眼在生锈之前一定非常精美的怀表,终于没有舍得丢,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纪念这特别的一天。
*
失去了表,尤丽丝不会再回到未来了。
她将在这里,最后一次地度过她的人生,从八岁到八十岁,没有林洁妮在旁作伴。
2007年1月13日,二十四岁生日,即将大学毕业的她也还是全家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她一大早就被妈妈拽起来,戴上寿星帽子,拉到餐桌前去吃长寿面。
上午,妈妈带她去逛街买衣服,买了可以不重样地穿一两个月的数量。
中午,她们在法式餐厅吃大餐,对着落地窗外的海景,谈笑风生。
晚上,表姐尤溪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亲手推着餐车回家,把一个半米高的三层巧克力大蛋糕献给她,关了灯,让她许愿吹蜡烛。
“就你们小孩子花样多。”
二姨妈还是那样尖酸刻薄,却也还是那么心软,一边数落着女儿和外甥女,一边大手一挥给过生日的外甥女开了张几千万的支票,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在尤丽丝的提醒下,妈妈和二姨妈都非常注重保养身体,病发的时间推迟了很多,也得到了良好的医治。
她没有失去任何一个家人,过上了圆满的生活。
作为代价,她和原本的爱人擦肩而过,去往不同的方向,再也没有相识相爱的机会了。
有时候,尤丽丝觉得自己忘记了上一世的生活,有时甚至误以为那是一场错乱的梦。
纠缠至死的爱人,与缠绵悱恻的感情,变成了回忆里的一粒沙尘。
转瞬间,她却又在午夜梦回,任每一帧相处的画面鲜明地浮现在自己眼前。
不过,她不后悔。
不准备再恋爱结婚,她要把剩余的后半生都用来侍奉至亲之人。
有得必有失,失去的小于她得到的。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没有必要后悔。
*
“我不允许。不允许你忘掉我,自顾自地笑得那么开心。”
在尤丽丝看不到的地方,从另一条时间线跳跃到这里的林洁妮,接收了本次轮回的记忆,咬紧一口银牙。
林洁妮捧着手机,屏幕是一张偷拍的照片。
放大的照片里,在奢侈品店挽着妈妈手臂的尤丽丝眉飞色舞,似乎在讲什么笑话,把妈妈也逗得前仰后合。
她还是家里的开心果,却不是林洁妮的开心果了。
怀表有两只,尤母分别给了她们二人各一只。现在一好一坏的两只表,却都落在林洁妮手里了。
再一次改变过去,让尤丽丝失去这个阖家欢乐的完美轮回,是否太过残忍?
林洁妮如此想着,却也清醒地认识到,以这个轮回自己的身份,——一位普通的白领精英,很难触及尤大小姐的衣角。
她没有耐心一步步发家致富了。
她现在就想要她的爱人重回怀抱。
站在时尚街区,刚刚拿手机拍下一张照片,她眺望着站在玻璃门里的尤大小姐,知晓没有金卡,自己连进店的资格也不具备。
她注定只能是路过,无法成为尤丽丝眼底的一道风景。
相隔数十米,泾渭分明的二人。
一个在外界的阴云之下,一个在室内的光明之中。
突然,尤母回头了,和紧绷着脸的林洁妮遥遥相望。
林洁妮看清了她的口型,是四个字,“我的女儿”。
她略微一愣,便恍然大悟:
作为怀表的前任持有者,也是时空穿梭者的一员,尤母同样具有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
“动手吧,让世界回归本来的样子。”
尤风用眼光传达的意思,被林洁妮清晰分明地接收到了。
林洁妮大喜过望,如同得了圣旨,没有多想就启动了完好的那只怀表。
砰——
在时间乱流将一切搅得七零八落之前,她眼角余光瞥到了怀表弹出的零件,也捕捉到了尤母面上的微笑。
*
2007年12月31日,结婚前夕,在尤家的欧风城堡中,尤丽丝捧着脸,嘟嘟囔囔地抱怨:
“二姨妈会把我们赶出去的。我们不能回家,没有零花钱,也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喝西北风。”
就算那样也要领证吗?
她没有问出口,可试探之心路人皆知了。
林洁妮笑了,把手里的证件丢在床上,郑重地向她邀请:
“和我组成家庭吧。我会对你好的。虽然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出租屋用来遮风挡雨,没有别的,但我相信只要共同奋斗,我们就能渡过所有难关。”
托脸的手不知不觉放下了,尤丽丝先是一怔,随后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明媚的笑容,欣然应道,“好……!”
相爱的两人不畏风雨,走到了一起,期间甜蜜过,也争吵过,熬成了老妇老妻。
林洁妮一直装作正常人,把病态的一面隐藏在灵魂深处,不对挚爱的妻子开放。
2010年10月21日,风华钢铁股票疯涨的那一夜,林洁妮听到妻子起床出售股票的动静,并没有睁眼。
尤丽丝把能够让她们一夜暴富的股票低价卖掉了。
其实她不那么做,林洁妮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2013年12月31日,怀表出现的那一天。
她们象征性地把家族的压力和炒股失败的旧账翻出来吵了一架,然后背对背睡了,都在暗自紧张,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怀表到来。
要第一时间销毁它。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现在就很幸福了,不能让怀表把好日子毁掉。
到了关键性的那一刻,怀表并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她们家里,在原本的位置多出的是一封信。
两人凑在一起,头碰着头阅读,发现是尤母寄来的。
[亲爱的两个女儿:
曾经,我有一件传家宝想要交付给你们。它能听从主人的心意,将时间的进度条拉快或者倒退。我想,它应该能够在你们后悔的时候起到一些作用。
但是我改变了主意。你们听说过蝴蝶效应吗?一只微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起地球另一侧某地的龙卷风。
我们玩弄时间,达成自己的目的,也会将无辜之人牵连进去。究竟有多少个陌生人,原本应有的美妙人生因我而一落千丈呢?
想到这一点,我决定毁掉传家宝,希望你们能理解。
——By永远爱你们的妈妈]
“其实,你记得一切吧?”
“嗯,你也是。”
两人把信珍藏在抽屉深处,心照不宣地对起了暗号。
搬进出租屋,卖掉股票,发生口角……她们都在自觉地扮演着最初世界线的自己,不敢让命运的轨迹再次偏移。
“你不会再……”做出变态的行为了吧?
话说到一半,尤丽丝闭了嘴,因为她觉得不必多问了。
谁都不想再多生事端。
这点默契她们还是有的。
只见她圈住妻子的腰肢,乖乖地蜷进她的怀抱,若无其事地道了句晚安,“睡吧。爱你。”
“我也爱你。比你爱我更多地爱你。”
林洁妮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只觉得再无遗憾,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日常。